冰川期的春天_易铭/余扬【完结】(54)

阅读记录

  出了楼门,前面是一条和任远并肩走过不知多少次的道路,延伸到一个小公园里,只见被近日冬雨滋润过的青草地上,几条狗儿耍得正欢。她又忆起旧事来,眼泪落得更凶了,在风里一边哭着,一边簌簌发抖。

  “你站在这里吹了多久风了?不怕感冒吗?”一件风衣披上肩,她回过头,看到了那双温暖的眼睛。

  罗如萱从孙叔叔家回来,心事仍是重重的:那晚任远为什么如此异样?当然和乍逢何晴有关。又会有什么关系呢?何晴不过是他的前妻,又狠狠伤过他的心。但她隐隐觉得任远在犯难。他在犯什么难呢?为什么自己也跟着犯难呢?

  她想寻些答案,便给妈妈打了电话。她生怕妈妈问她男朋友的事,便先发制人,说道:“孙叔叔过生日好热闹,我不认得什么人,就和阿姨说长道短,结果又听到了关于你的八卦

  ,你是要我说还是你自己告诉我啊?”

  罗母笑了:“你在美国越学越坏了,我的事你哪件不知道?倒来问我。”

  罗如萱说:“是关于……我也不知该怎么叫这个人……爸爸。孙叔叔和阿姨只是提了一下,说我上台大的时候你们又见过,我再问,他们就怎么也不肯说下去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罗母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缓缓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年罗如萱联考考中了台大后,罗母更是将所有精力放在那四家小超市上。一日,罗母忙碌了一整天后回到家,只见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风霜满面,衣衫破旧。罗母只当是个叫花子,便拿出些施舍的零钱,打发他走,不料她再瞥一眼那老者,一颗心陡然揪了起来。那老者的衣服显然是勉强才撑上了身,式样老旧,但似曾相识。再仔细看,老者的一双眼里透出哀恳之色,那形貌,竟是不辞而别,离家多年而杳无音信的罗父!

  罗母试想,如果罗父早十年回来,自己会怎样?一定会痛哭失声,和他扭打一场。如果早五年回来,又会怎样?一定会啐一口,不理不睬。但此刻看见他那充满了乞求谅解的眼神,看见他比同龄人格外的苍老,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心里咒骂过无数遍的这个负心无情人竟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可怜。

  将罗父客气地延请入家门,罗母诧异地问他:“这么些年过去,我们早搬出了原来住的阔气别墅,换了好几个住处,你又是怎么找来的?”罗父说:“十年前,我回来过一次,远远地看到你们娘儿俩,然后静悄悄走了。五年前,我又回来过一次,远远地看到你们,很想和你们说话,但羞于启齿,又走开了。”

  罗母冷笑说:“你倒精明,知道我现在不会发火了,但你怎么会有脸面回来。”说完,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

  原来罗父当年离家,一不是有了外遇,二不是违法犯事。那时正是台湾经济受美国惠顾而开始发达,罗父在一家美资企业做中层主管。当时,能在美资公司做事,尤其做管理,可谓人人艳羡,“既在其位”的,自然发动起全身每个细胞力保金刚不坏之身,公司里的尔虞我诈自然充满了日程,明争暗斗到了白热化时,甚至有黑帮卷入,啸傲江湖一番。罗父年轻气盛,心高气傲,注定落到个四面树敌的地步。同辈反目,上司重压,他越是急于证明自己,太过孜孜以求了,反求来了个神经崩溃,最后只能寻找逃避现实的出路,索性连娇妻幼女也不顾了,一走了之。

  他身无分文地流浪到来香港,过了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又搭船飘流回了台湾。前些年住的豪华别墅早已易主,他反复打听,总算又找到了罗母,远远地看见她操持这一家小小的杂货店,从早到晚不得一刻闲暇,小罗如萱放学回来,也在忙前忙后。他想到自己如今一事无成,一无所有,甚至打不起重新工作的勇气,若是回到这个家中,反倒给她们添了累赘,于是连上前相认的勇气也没了,只好继续流浪。

  又过了数年,他逐渐克服了对竞争的畏惧,在香港寻了份工,生活稍稍稳定。那日他又回到台湾,辗转找到了又换了居处的罗母和如萱,还是只敢远远地注视母女二人,见她们已不在贫困中挣扎,本想现身相见,却又迟疑了:她们已度过了最艰苦的一段日子,眼看原来那家小百货店已有了更大的规模,自己忽然回来,算是来坐享其成吗?他这些年虽吃了苦,想明白了不少事理,高傲的性子却没改,于是咬了咬牙,还是没有和罗母相认。

  罗母听他说完,细细回忆当年,他突然出走之前确是有不少异兆──似乎永远加不完的班,永远熄不掉的香烟,午夜的咖啡,血丝密布的双眼。可惜自己当时毫无阅历,不知道压力当真是洪水猛兽,那些男儿好汉们,越是要刻骨铭心地做个强人,越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果当初知道这些,一定会好生劝慰他,也不至于以悲剧收场。

  “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回来了呢?”罗母觉得罗父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这一问似乎是问到了罗父真正的伤心之处,他忽然老泪纵横。用老泪纵横形容一位哭泣的中年人是不恰当的,罗母暗暗心惊:罗父这些年定是受过不少苦楚,他尚未过半百,却显得那么苍老!

  罗父哭了一阵,终于说:“我很想你们,想见你们,你知道,人的等待真的是有极限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易铭余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