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飞扬,随意纵横,章法句法也随之变化莫测,真可说是“文章有神”了。
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
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此诗作于乾元元年(758),杨万里评曰:“入句便字字对属。又一句顷刻变
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甚切,‘君’者,君也。‘自’
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
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
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
唤起一篇精神,自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
细看。’则意味深长,悠然无穷矣。”(《诚斋诗话》)杨氏此评颇为透彻,
此诗的最大特点就是在律诗的严整形式内能让思绪、意脉纵横自如地飞动,
句中抑扬,翻用典故,都体现了打破传统写法的精神。颈联本该承颔联而下,
此处却笔势陡起,截断众流,章法极为潇洒。尾联意稍颓唐,但诗笔仍很老
健。①
然而,杜诗真正跃入“凌云健笔意纵横”的老成境界是在杜甫入蜀以后,
尤其是在他到夔州以后。宋人对于杜甫的夔州诗特别注意,黄庭坚说:
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
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与王观复书》之二,《豫章黄先
生文集》卷一九)
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安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类拔萃。观杜子美到
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与王观复书》之一,《豫
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
朱熹的看法与此针锋相对:
人多说杜子美夔州诗好,此不可晓。夔州诗却说得郑重烦絮,不如他中前有一节诗
好。鲁直一时固有所见,今人只见鲁直说好,但却说好,如矮人看戏耳。①(《朱子语类》
卷一四○)
杜甫夔州以前诗佳,夔州以后,自出规模,不可学。(同上)
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横逆不可当,只意当处便押一个韵。(同上)
从表面上看,黄庭坚对杜甫的夔州诗极口赞誉,而朱熹对之肆意贬低,正如
水火之不相容。然而清人潘德舆指出:“夫‘横逆不可当’者,风动雷行,
神工鬼斧,即山谷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也。世人不玩朱子‘横逆不可
当’之意,而耳食朱子‘夔州以后自出规模’之说,便疑其老而漫与,率笔
颓唐,无关佳处。”(《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潘氏看出“横逆”与“不
烦绳削”实指同一个特征,很有眼光。其实“自出规模”与“横逆不可当”
的意思非常接近,都是说纵意所如,不再遵循传统的诗歌法则。“郑重烦絮”
意即词繁意复,不够精练,①也即率意挥洒,不甚推敲字句的意思,这层意思
也可包含在“横逆不可当”里面。所以我们认为朱熹对夔州诗的批评虽有多
种说法,但其着眼点几乎是重迭的:他认为杜甫晚年作诗不再遵循固有的法
度(尤指“选诗”的法度,详后),也不复着意推敲字句,而是随心所欲地
率意成篇,而这正是黄庭坚大加赞赏的艺术境界。两人的分歧在于:黄认为
这种做法是“自合”,而朱认为是“自出规模”,即“不合”。为什么对同
一种境界有截然相反的评判呢?我们认为这是由于两人采取的标准不同。朱
熹批评夔州诗时有一个明确的参照物,即“选诗”,他说:“李太白始终学
选诗,所以好。杜子美诗好者,亦多是效选诗,渐放手。夔州诸诗,则不然
① 方回解尾句为“仔细看茱萸”(《瀛奎律髓汇评》卷一六)沈德潜则以为“茱萸,酒名,言把酒而看蓝
水、玉山”(《唐诗别裁》卷一三),二说皆通,沈说稍胜,但解茱萸作酒名则为画蛇添足。
① 朱熹此语并非无的放矢,如南宋前期的陈善云:“观子美到夔州以后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
弹丸矣。”(《扪虱新话》上集卷一)基本是对黄庭坚观点的复述。
① 《汉书》卷九九:“然非皇无所以郑重降符命之意。”颜师古注云:“郑重,犹言频烦也。”
也。”(《朱子语类》卷一四○)所谓“选诗”,即《文选》中选录的汉魏
六朝诗。②毫无疑问,李、杜二人都是善于学习汉魏六朝诗的,由于汉魏六朝
诗人在诗歌艺术上长期探索的成绩已凝聚在律诗这种新诗体之中,而杜甫显
然比李白更倾心于律诗,所以我们有理由说杜甫之学习“选诗”比李白有过
之而无不及。③但是朱熹说杜甫“渐放手”,也是符合事实的,杜甫的晚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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