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问候,没有寒暄,老父直接就把这样一句话砸在刘秀等人脸上,像是早已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心中最迫切的渴望。刘秀大惊,行礼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老父却已拄杖远去,远远只留下一句:“但称九口氏可矣。”
刘秀追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请再多说些什么。”
老父步履如飞,斩钉截铁抛下一句:“不行,家中曼玉在等。”
老父神如其来,神如其去,消失于苍茫大地。而他带给众人的消息,却多少给这个绝望的冬日增添了一阵难得的暖意。既然信都依然效忠于更始朝廷,没有投降王郎,在此走投无路之际,自然应当直奔信都而去。
然而,对于这一看似必然的选择,众人却表示了一致的怀疑:天上不仅掉馅饼,有时候更会掉陷阱!就凭老父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匆忙决定前往信都,未免太过草率,万一老父的话是假的呢?万一到了信都,却发现信都早已投降王郎,那岂不成了自投罗网?
众意难违,刘秀于是问邓禹:“信都太守是谁?”邓禹答道:“任光。”刘秀闻言,仰天狂笑,对王霸道:“昆阳十三骑,任光也在其列,卿尚记忆否?”王霸也是大喜,道:“与任光同在明公麾下,共破王邑百万大军,此乃一生之荣耀,岂能忘却?”
任光曾是刘秀最早的嫡系,既然任光为信都太守,以刘秀对任光的了解,他的确很有可能如老父所言,拒不投降王郎。刘秀问诸将道:“舍却信都,依诸君之见,可有其他去处?”
诸将闻言默然,如果还有别的去处,又何至于逃得如此辛苦。刘秀见诸将不答,于是大笑道:“信都信都,信则可都。”掉转马头,遥指南面八十里外的信都城,下令道,“出发!”
再说信都太守任光,自王郎称帝以来,河北境内郡国纷纷归降,任光不为所动,与都尉李忠、信都令万修同心固守。王郎使者持王郎檄书前来招降,任光召集全城百姓,斩杀使者,以示绝无降意,发精兵四千人守城。
任光决心虽强,然而毕竟孤城独守,到底能够抵挡多久,心中是一点底儿也没有。忽听属吏来报,说刘秀已到城下,任光大喜,命人击鼓奏乐,晓谕全城百姓:昆阳刘将军到。百姓听闻,无不感奋,传说中的昆阳刘将军,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为合适的救星!
任光大开城门,百姓皆自发出迎,高呼万岁。在过了十多天逃亡生活之后,忽然在信都受到如此热情的欢迎,刘秀一行无不恍如隔世,惊喜万分。
刘秀等人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吃饭,凶猛地吃饭。这十多天来,他们可都给饿疯了,饿怕了。当肚子变成饭桶之后,众人脸上这才渐渐有了些血色,有的痴笑,有的饮茶,有的剔牙……
刘秀问任光道:“冀州还有何处未曾投降王郎?”任光答道:“尚有和戎太守邳彤,此外皆降王郎。”刘秀道:“既如此,可使人召邳彤。”任光道:“一听大司马到,我便已派人前往和戎,命邳彤前来拜谒。”
次日,邳彤果然应召而至,率领精骑二千余匹,前来投奔。转眼之间,刘秀手中已经握有二郡之兵,而也就在此时,又一条命运的歧路摆在了刘秀面前。
【No.6 一言兴邦】
事情是这样的:信都现有四千兵马,和戎太守邳彤又带来了两千精骑,加起来兵力已达六千,对外则不妨谎称一万。刘秀的部属们昨天还在满世界亡命,一夜之间手中忽然多了如此多兵马,顿时很有了些暴发户的感觉。既然是暴发户,不免便开始惜命,于是纷纷建议刘秀,河北之事已无可为,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如用这六千兵马护送,南归洛阳朝廷,然后再作打算。
刘秀静静听着,内心暗暗摇头——他决不离开河北,他死也要死在河北——脸上却不动声色,也不出言反驳。这些人都曾陪着他出生入死,他们有资格向他提出这样的意见,即使这意见并不合他的心意,其动机却也是出于对他的忠诚。
然而,任光、李忠、万修等人听完诸将的建议之后,却都满脸失望,而且也根本不想掩饰这种失望。至于邳彤的反应,则更要激烈许多,站起身来,指着诸将的鼻子大声质问:“你们这一走,自己是干净了,可信都、和戎二郡怎么办?”
诸将占着刘秀的势,并未将邳彤放在眼里,见邳彤出言不逊,岂肯示弱,正待反唇相讥,刘秀却伸手止住,对邳彤笑道:“请说下去。”
还在王莽新朝之时,邳彤便已担任和戎太守,乃是老资格的官僚,政治经验比在座任何一人都要丰富,当即也不客气,大声道:“信都、和戎二郡死守不降,苦苦支撑至今,何等不易!诸君之来,二郡百姓无不欢欣鼓舞,高呼万岁,以为终于盼来了救星。谁知道,诸君一心想的只是如何保全性命,南归洛阳,弃二郡百姓于不顾,好不叫人寒心!枉我还对诸君寄予厚望!早知如此,不如索性投降王郎!”
诸将遭邳彤一通责备,也是面露愧色。邳彤望着刘秀,再道:“明公昆阳一战,以三千壮士,大破王邑百万雄师,自古名将,莫能过此。卜者王郎,僭号称帝,麾下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远不可与王邑百万雄师相比。今二郡之兵,有六千之数,更多于明公昆阳之时。以明公之威,发此六千之兵,王郎何在话下!以攻则无城不克,以战则无军不服!荡平河北,只在指顾之间!今弃此而归,非但空失河北,更将惊动三辅,堕损威重,非计之善者也。”
邳彤如此吹捧刘秀,刘秀本人倒是没什么,诸将却越发惭愧起来,觉得自己贪生怕死,不仅坏了刘秀的英名,更拖了刘秀的后腿。
邳彤再道:“若明公并无征伐之意,执意要以这六千兵护送,南归洛阳,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六千兵绝不会听命于明公。理由很简单,明公可以离开河北,这六千兵离不开河北,他们的父母兄弟都在这里,他们的家园田地都在这里。明公既然不愿意保护他们的父母兄弟、家园田地,将心比心,他们凭什么背井离乡,千里护送明公?”
邳彤话虽难听,道理却很好懂:虽然你刘秀是大司马,官比我们都大,但这六千兵原本归属于我和任光、李忠、万修等人,我们可以把这六千兵转交给你指挥,但绝不是无条件的。你既然要领导这六千兵,那就必须尽到领导的责任,率领这六千兵保卫家园,而不是一心只想着如何套现。
刘秀拊掌称善,叹道:“无邳太守之直言,吾等几成罪人矣。”说完,拔剑斩案,道,“自今而后,再有敢言南归洛阳、罔顾河北父老者,形同此案!”
关于此时此刻此地,东坡兄评曰:“此乃东汉兴亡之决,邳彤可谓汉之元臣也。”以我观之,则刘秀本已无心回归洛阳,邳彤甫一献计,刘秀正好借坡下驴。设若无邳彤,也必有张彤、李彤之辈,起而劝谏刘秀留在河北——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吾人知悉二掌相击之声,然则独手击拍之音又何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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