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互相望了一眼,各自忙活起来。
做完了晚膳,王厨娘另煮了个几个滚烫的整蛋,剥了壳附送去。十五就坐在榻边,支了个小案,左手捏着蛋在脸颊上敷衍地搭着,右手捏一双筷子,稀里哗啦将一碗软糯药粥吃得gāngān净净。平时下人只食糙米、杂粮面,吃粥亦只吃稀粥。而这粥是以极jīng细的白米为底,骨汤作水,入口软滑香甜。何首乌骨jī汤,排骨炖山药,皆放了少许药材。另有上汤时蔬,都是清淡口味。十五其实更想吃红烧ròu,但这一顿已经着实不错,再加上饿得狠了,吃起来痛痛快快。他吃了将近一半,秦远在桌上敲了敲:“已经晚了,再吃多的,待会肚子不舒服。”
十五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眼睛却不敢看秦远。只依依不舍地将筷子夹住的排骨咬了,细嚼慢咽地将ròu一点点吞尽,把gāngān净净的骨头轻轻吐在小盘子里,老实地放下筷子。
还说“将少爷当作哥哥”。十五心想,有哥哥不让弟弟吃饱的么。
秦远一见他那表qíng就知这人心里想着什么,头痛道:“还不乐意?本带了苏ròu饼回来与你吃,若你没出去打架,早就能吃上了。”
听到“苏ròu饼”一词,十五的耳朵动了动。
秦远:“唔,不是欠我两次罚么?这回就罚你没得饼吃。”
十五面色平淡无波,心底的耳朵却慢慢垂下来,像只受了挫的兔子。
秦远命人将东西撤去了,再自己亲手拿了还热着的水煮蛋,在十五的面颊上轻轻滚动。十五仰起脸受着表少爷的伺候,他想自己来,又被秦远拒绝,只好安静地发着呆。
“喂,”秦远轻轻唤了一声,好笑道,“怎么都困起来了?”
十五缓缓眨了眨眼睛。秦远只觉胸腔滚烫,好似这慢慢扇动的眼睫是无意蹁跹而来的蝴蝶,安安静静地落在他的心里,将所有的戾气融成一手月光。秦远低声说:“好了,睡吧。”
十五没有洗澡,浑身黏腻发凉,还有伤口作痛,其实有些不舒服。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躺下,自己将薄被拉至胸前。秦远仍坐于榻边的小座上,看着少年平躺下来,伸手将压在他脑后的长发轻轻拉扯出来一些,省得他垫着不舒服。十五的手缩了缩,悄不作声地往被子里藏。
“不亲你手了,”秦远说,“睡吧。明日再要叫大夫来瞧瞧,别的事你全都不用想,只管睡好便是。”
十五闭着眼睛,被下的身形清瘦,整个人不自然地平躺。他的面颊还肿着,在摇曳的烛灯下显出脆弱的漂亮。直到他慢慢睡熟之后,眉毛才轻微地皱起来,好像这疼痛在清醒的时候是不能显露出来的一样。
秦远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到心里有些难过。从他得知消息,到他与人周旋,再至他赶进柴房,见到躺在地上、láng狈的十五,只觉得发怒,既怒十五莽撞冲动,又怒别人欺负十五,再怒自己没能好好护着。而当夜色深暗,看见他浑身是伤痛的少年睡熟了的时候,那种酸酸涩涩的味道才漫上来,堵住了嗓子眼。他伸手,想将那对蹙起的眉毛抚平,又怕惊吓了人,一只手在半空中犹犹豫豫,最终收回。他再剪了小案上的灯亮,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轻轻退入内间。
烛灯熄了大半,室内陷入温柔旖旎的昏暗中。夏风凉凉,从蝉绿纱中透出些许呢喃细语,越发轻微的虫声将歇,万家灯火落入天地,都陷入梦中的温柔乡。流萤在黑暗中独自穿梭,为每一个梦织出微弱的光亮。
第二日的十五有些发热。大夫又来看了一回,细细诊过,说这小厮大体康健,只是平日里肝气郁结,气血不足。想必是夜夜觉浅多梦易惊,常有忧思,故而小伤小病免不了,身体不如同年的小伙子们结实。秦远当时就躁了:“昨夜不说没事儿吗?怎么一晚上过去,多了这么多毛病!”
大夫讪笑一声:“昨夜只是稍料伤势,今日才是切实诊了。这些其实并无大碍,只消好好调理,自然……”
“那小孩好的很呢,”秦远烦道,“平日里爬树搬东西打架第一个上,生怕漏了他似的,哪来的忧思!”
大夫:“……”
大夫险些噎了口气,诚心实意地答:“是,您说的有理。”
秦远也意识到自己这样着实无理取闹,稍稍平静下来了。他实在很难对十五的身体健康无动于衷,他没法忘记上一辈子,他远在千里之外,收到写有十五病重的家书时的剐心之痛。以至于当他看见十六岁的十五白白净净、健健康康的模样,心底万分欣喜也不为过。秦远揉了揉额头,平和了语气:“是我唐突了,能否再留些调养方子,给那小孩好好养养?”
大夫诡异地瞧了他一眼,心想这秦家堂少爷倒是有趣,养个小qíng儿跟养儿子似的,小孩来小孩去不离口。他倒是一板一眼地留了方子,再嘱咐饮食多多注意云云,秦少爷当即着人去办。由此,十五刚昏昏沉沉地起来,勉qiáng漱口洗个脸,迎接他的是一盅红枣桂圆阿胶汤。
十五嘴角抽动,硬着头皮喝了,再来一盘蜂蜜淋山药糕、血糯烧麦、芝麻汤圆,竟还有碗太太平日喝的白雪冰糖燕窝炖莲子,补气补血,全是甜腻腻滑不溜秋的,一顿早膳吃下,十五彻底陷入了低气压。本就头晕脑热、浑身痛得不行,再见这些,他只觉舌根发苦,整个人病恹恹的,没有半点力气。
“知道你不喜欢,但这都是对身子好的。”秦远无奈道,“你想吃些什么?”
十五小声:“炖ròu。”
秦远:“……好,炖ròu便炖ròu。”
东厨当真送了炖ròu来,按照表少爷吩咐的,拿一极漂亮的五彩落花流水白瓷碗,里边jīngjīng致致地摆了两块瘦ròu,仔细叠在一块,多点汤汁都没。
十五提起筷子,硬是停滞半晌。
“少爷,”十五认真道,“我闯了祸、犯了罪,给您添了麻烦。放我回去与他人一道吃吧,我本也不该与主子同食。”
秦远当即急了,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昨夜不答应得好好的么?小祖宗,中午给你个两斤ròu,炖着、煮着、炒着,想怎么吃怎么吃,行了罢!”
第12章
十五过了一夜,身上青紫愈发凸显,因只穿了一件棉质白色单衣,薄薄布料轻易便露出白皙皮肤上的大面骇人青紫。面上时刻拿jī蛋滚、热帕子敷着,勉勉qiángqiáng肿胀下去了些许。因为烧着,额头上又得冰敷去热。十五用过早膳,恹恹地又吃了碗红豆薏仁粥消肿,再喝了碗大夫开的药汤,全是汤水。红着脸被人扶去放完水回来,虽他主动表示可以继续gān活了,却被怒意满满的表少爷qiáng制压在榻上,拿被子滚成一团,让他接着睡去。十五本就贪睡,又因病痛,很快就再次沉沉坠入睡梦之中。
秦远活了两辈子都是个不会照顾人的主,他娘走的早,从小都是奶娘嬷嬷在他屁股后边追着伺候,哪里轮得到他伺候别人?比如他昨夜怕闷开了小窗,让出了冷汗的十五一夜便烧起来,又比如想一出是一出,有什么好的便凑一锅端了。他是怀了颗好心好qíng,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倒是看得挺开——或者gān脆是尚未意识到自己哪儿有纰漏——见十五睡熟了,嘱咐朱红等多多细致照料,自己换了衣、带了一二人便出府了。殊不知朱红留下来感叹,幸好表少爷出了门,给十五留了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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