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饶朗这时还有一丝丝理性思考的能力,不,应该说,如果平时的饶朗不完全沉沦在自己的心理困局里,愿意对雷这个看似会让任何一个人全然不设防备、再正常不过的普通男人雷,留心多看上两眼,如果他没有被这每天太过规律简单的校园生活温水煮青蛙一般,消磨了在国内复杂环境中浑身雷达全开所保持的那样一种机敏,而渐渐生出了一种钝感……
如果那么多的如果都成立,那么饶朗,会不会有幸发现,这个名叫雷的年轻男人,眉眼之间,竟与十数年前拉他进不开灯房间的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有那么几分相像?
可惜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如果。
所以饶朗什么都没有发现,心理也没有一点点准备,只是在楼梯上拔足狂奔,一门心思的想要把自己的房门关好锁好,似乎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确保自己的安全,就能狠狠击退心里那样一种久违的、本能的不安。
逃进房间、转身锁好门,这个简单的动作,倒是真如饶朗脑子里不断放映想象的一般,被他顺利的完成了。
这时,饶朗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刚才那如随时准备逃生的小兽一般、浑身紧绷起来的肌肉,这会儿也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饶朗不在意的转过身去,想要把自己狠狠摔进软软的床里,在经过如此身心俱疲的一夜后,尝试着好好的睡上一觉。然而——
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也不算没有见过世面的饶朗,惊叫出了声。
因为他看到,那个每天生活得像个隐形人一般的雷,每天沉迷于自己的电玩世界无法自拔的雷,那个似乎并不愿与三次元世界的人类发生任何牵连、就连多说一句话也是不愿的雷,此时,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站在自己的面前。
若只是普通的房东到访,为何选择这样的深夜?面前的雷面无表情,也没有开口说话,让人对他的目的不明就里,这样的混沌不明,也会让人的心里生出更多的混乱与恐惧。
在饶朗心里,刚才那随着锁好门的动作、好不容易才消退下去的不安,此时立刻以排山倒海之势卷土重来,一下子占据了饶朗的全部心脏,分明比刚才更加汹涌。其实在宽松格子的棉质睡衣裤下,饶朗浑身已经颤抖得完全不受控制,甚至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以前只在恐怖小说里看到过的描述——“牙床不停的打架”。饶朗甚至觉得,架在鼻梁上的框架眼镜都会随着全身细微的颤抖滑落下来,让他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对整个局面更加失去控制。
绝不可以这样,也许,会——“死”。快点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不要再颤抖,也绝对不可以失去理智。
饶朗也不知道“死”这样一个突兀的字眼,怎么就在完全没准备之间、莫名其妙的蹦入了自己的大脑里。毕竟自己眼前面对的,只是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IT技术宅男,而且他的双手就这样自然的垂在身侧,没有摆出任何攻击的姿势,更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就算他选择了一个诡异的时间点、不明就里的来到自己房间,一般人的常规推论,大概也就是遇到了一个需要去吐槽君账号投个小稿的奇葩房东吧?
“死”这样激烈而严重的字眼,到底是怎么在一瞬之间,蹦进了饶朗的脑子里?
很久以后,当饶朗回忆起这样的一幕,便会发现,那个莫名蹦出的关于“死”的想法,大概是人面对不可逻辑推论出、但是可以感知到的危险,最本能的一种求生自救吧?
雷和饶朗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了许久,久到二人之间的空气里,生出了一种彼此对峙的危机感。
然后,雷终于开口了。
伴随着他的开口,给饶朗带来的,是竟比看到雷诡异的出现在自己房里更多的不安和惊骇。
其实雷开口只说了三个字:“饶一迪。”
饶一迪这三个字,在现下的世界里知道的人不多,还记在脑子里的人恐怕就更少了。
饶一迪,是饶朗的曾用名。是饶朗早已不在世的外公所取的。
在发生了那样一件饶朗至今都不愿也不敢想起的往事之后,在饶朗妈妈的强力运作之下,立即把饶一迪这个名字更换成了现在的饶朗。
从此,饶一迪这三个字,就如同那样一件往事,成为了整个饶家不可言说的秘密。饶朗自己当然更不愿主动想起,于是渐渐被收藏进了记忆抽屉的最深一格,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让人已经很难再去发现,更别说再去翻找出来。
然而,在此时此刻,十数年过去了的遥远以后,在远离了饶朗家乡的异国,突然有一个跟饶朗同岁的年轻人面对着他,清晰的喊出了“饶一迪”三个字。
饶朗大脑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再想,什么动作也不能再做,傻愣愣的站在当场。
趁着饶朗发愣的当下,雷竟然突然走到了饶朗的近前来,作势就要吻上饶朗的唇,那一只右手的动作,竟是要伸手就去褪下了饶朗的睡裤。
这会儿饶朗就该感谢刚才那股求生的本能,让自己拼命控制住了全身的颤抖,留住了头脑里勉强维持清醒的理智。他猛地一把推开了雷,哑着嗓子喝道:“你做什么?”
雷的神色稍显得有些惊讶,但很快平静了下来,也并没有气恼,反倒是对着饶朗笑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的撸起了自己格子衬衫的两只袖子来。
☆、第59章
当雷在饶朗的面前,缓缓的撸起了格子衬衫的两条袖子来,饶朗本来还不明就里:这是要做什么?难道骚扰不成,这事撸起袖子来方便干架的节奏么?可是饶朗很快就懂了——不是要打架或者攻击,雷只是为了给饶朗展示,在他的双臂之上,竟也布满了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淤青和伤痕。
那样的痕迹,对饶朗来说在熟悉不过。或许旁的没有经历过的人,会被“这是一不小心撞在了桌子角上”,或者“骑自行车时一个不留神摔倒了”这类的说辞所蒙蔽,而唯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清楚的知道,这样的痕迹,唯有自己主动的狠狠去虐待和伤害身体才会留下。每一块淤青,都是四周青黄,而中间部分重伤到了青紫发乌,都像是一只只眼神恐怖的瞳仁,在死死的紧盯着自己,让事后的自己都是不敢去细看,只能终日里穿着长袖的棉质睡衣、长袖的格子衬衫,把这些一只只的眼睛全部遮挡起来,去逃开它们。眼不见,心里才能多少褪去一些惊惧。
年轻的雷,竟然知道“饶一迪”这个名字,竟然也和自己一样,胳膊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想来是每一夜趁着梅还没有回家的时候,躲在了屋子里无人的角落,和心底里的野兽激烈的对抗着,却每一次都是铩羽而归,只能靠着不断的伤害自己去平息那野兽的愤怒、宣泄那野兽的情绪、释放那野兽的力量,才能让它重新在心底沉沉睡去,让雷和饶朗一样,在浑身脱力之后获得短暂的一丝安宁。
那时的饶朗,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已经本能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知道雷身后藏着的真相和秘密,一定是他所没有能力和勇气去面对的——这和他多少岁没关系,和他是不是长大了没关系,在这样一个阴暗沉重的秘密面前,无论饶朗长到了多少岁,都会一瞬被打回原形一般,便回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做的无助小男孩,恐怕一生都不能获得面对这个秘密的勇气。然而在那一瞬,巨大的好奇侵吞了饶朗的大脑,让他竟强行压下了心底的不安,还是忍不住对着雷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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