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笑了。
那是一种无比放松的笑容,似乎在一瞬之间,让紧绷了近二十年的身心一下子卸去了力气,一下子松快下来,似乎雷这近二十年的时光,之所以活着、吃饭、睡觉、工作、结婚……都是为了让自己还能成为一个人,能有机会等待饶朗对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那样从灵魂深处长长舒了一口气的表情——
饶朗突然反应过来,因为刚才内心被他强行压下去的不安,却没有那么老实的待着,伴着雷露出的这样一个笑容,更加激烈的反弹,逼迫着饶朗的脑子飞快的运转着,全身的雷达在偃旗息鼓了很久以后此刻也是全开、调整到了最高级别,这让饶朗突然明白,雷这样一个放松的笑所承载的,并非是真正放下了一切的轻松,而是一种所做的所有准备终于没有被辜负的狂喜。这让饶朗本已明确嗅到的危险气息,此时更像是锋利的铁锈气味,数十年被暴露在荒野后被一阵猛烈的暴雨所狠狠冲刷,猛然散发出的气息像刀一般直钻人的鼻孔,令人作呕。
但现在想要收回那个问题,已经来不及了。
雷已经带着那样的笑容开口了:“你不记得我是谁,那么,你一定记得饶峻是谁吧?”
饶朗的大脑“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会轰平了方圆百里内所有建筑的重型武器在他小小的脑子里一瞬爆炸,又好像有数十年不见的暴雨之夜会闪瞎所有人眼的巨大闪电在他脑中划过。总之,他的脑子里那一瞬感受到的不是痛苦,不是恐惧,而只是一阵巨大的空白。
那是人体出于自救的本能反应吧。那样的秘密太过重大,就连身体也能聪明的评估出了你是不能承受的,所以让你的脑子缓一缓、身心顿一顿,让你总不至于真的被这样一个突然卷土重来、事隔近二十年后又被想起的秘密给侵吞湮没。
那大脑经历了一段久久的空白之后——久到饶朗以为至少有五分钟,然后,一瞬之间,所有的回忆、所有细致到具象的场景,像一盒子被倾倒而出的画片,一瞬间冲进了饶朗的整个脑子里,占据了他的每一个脑细胞。
这时饶朗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是失忆忘却了那件事啊。
只是太过痛苦,只是太过恐惧,让自己的大脑很聪明的把那件往事压在了最深处,佯装自己已经完全忘记。让自己的回忆每次进行到这里,每次回到那个不开灯的房间以后,再要往后想下去的时候,都会变成了一片空白,然后就是一阵极其剧烈的头痛,阻止着自己再继续用力的想下去。
曾经还小的自己,也懵懂无知的问过妈妈,为什么每次到了这里自己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会头痛得厉害?
那戴着金丝框架眼镜的妈妈,那时还年轻着的脸部线条优雅得很美丽,饶朗听很多人说过他的脸完美得像希腊雕塑,可饶朗一直打心底里觉得,这样的谬赞都是因为那些人从没有见过他妈妈年轻的时候,那样的一张脸庞,才能真正担得起古希腊雕像这样的称号,一样的优雅,一样的完美,可与此同时,也是一样的冰凉,一样冷到了好似不带有任何一丝活人温暖的气息。这样美丽而冷漠的妈妈,并不会像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一样,把幼年的自己轻柔的揽入怀抱中,用那柔软的手一下、一下轻抚自己的头安慰自己,这样的妈妈只会丢给自己两片止痛片,也不管这样的效力是不是小孩子能够承受的,然后用冷到会在盛夏时节让饶朗浑身结冰的声音说:“失忆更好,那就不要想了。”
为什么失忆更好?记忆拼图里面丢了一块,总归是一个残缺,有什么可好的?小小的饶朗不懂得。
直到现在,所有那些汹涌扑过来的画面,补齐了饶朗关于那个下午、在那个不开灯的房间里的所有记忆,饶朗才明白那时候妈妈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才明白那时候的妈妈无论看上去怎样的冷漠不近人情,到底还是有着一颗母亲的心,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伤害。只是难为她,也背负了太多的愤怒、压力和恐惧。
回来了。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从那个下午,到后续一段时间里发生的所有事。
从那个下午,小小的自己天真懵懂的问:“伯父,你为什么还不开电视?动画片已经开始了。还有,你为什么不开灯?妈妈说关着灯看电视对眼睛不好,会近视。”
到那样一只开始逐渐爬上了褶皱,看起来比自己爸爸要稍微更年长一些的手,伸向了自己。
到自己分明站在关上了所有窗子、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却感觉到大腿根部的那样一阵凉意越来越剧烈。
到自己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是因为那阵不知从哪里刮进来的凉风,还是因为出于本能的恐惧,浑身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到自己在这样一种恐惧的操纵之下,大脑之中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下午的自己,口袋里带着一把刀,现在才想起来,是和小伙伴约好了要一起去割下了河边小树的枝桠来做弹弓,那样小小的自己,和其他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又哪里会懂得随身带着这么大一把刀的危险呢?小小的自己,虽然还不能懂得那只手对自己所做的事意味着什么,但是那样一种剧烈的不适,却让自己本能的感觉到那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在巨大的恐惧和颤抖的操纵下,连小饶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本能的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刀来,狠狠向着那只手的主人刺去。
现在,伴随着所有记忆的回来,饶朗还能清楚的听到那样的一刀下去,发出的是怎样的声响——
哧啦。
就是那样的一声,和饶朗今后的岁月里,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不一样,也和他感受到的所有触感都不一样。就是那样的一声,让那么小的饶朗竟然也能觉得,虽然他的手在血液喷涌而出之前就已经退开了,却不知怎的,在那样一声的影响之下,却还是觉得粘稠的血液沾了自己的满手,以后无论用了再多的洗手液、再用清水洗再多次,一辈子都再也洗不干净,一辈子,自己都要带着手上这股粘稠的感觉活下去。
再到后来,妈妈和爸爸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其他的话语现在都已经模糊淡忘了,唯有一句话还是伴着其他的记忆回来了,那时妈妈对着爸爸怒吼:“你分明知道!”
再到后来,就是妈妈开始成天成天的不在家,在外奔走运作着什么。
再到后来,听说那个曾经被自己叫做“伯父”的人,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捡回了一条命。
再到后来,那个人伤愈之后,就带着全家人远远的搬去了国外。在妈妈的运作之下,自己改成了“饶朗”这个名字。
那样的一件往事,和“饶一迪”这个名字一样,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玩得好累~
☆、第60章
伴随着这样一件往事的记忆回来,一切都说得通了。那些过往的漫长时光里,饶朗对自己自身所有怪异行为的不解,所有奇怪心态的莫名,那些无论找了多少个价钱贵到令人咋舌的心理医生都无法有效分析出原因的心理症状,一切都说得通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楚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