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伤痕,饶朗再了解和熟悉不过了。那绝不可能是什么骑车时不小心跌倒、或者走路时粗心大意撞到了书柜一角这一类寻常的生活场景里,所能造成的伤痕。饶朗分明亲眼看到,那一块快的青紫瘢痕,最外围的一圈是发黄泛青的颜色,越往中心颜色越深,从绛紫直到变成深深的紫黑,那样的颜色层次,让每一块淤痕,看起来都像是一只空洞无神的大眼、近人而似妖,因为那样空洞的眼神实在不像人类所能够拥有的,如果任何人与那样的伤痕之“眼”对视上一遭,都会打心眼里感到一阵后背发凉的恐惧。那样的伤痕,饶朗还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人的身上看到过,除了他自己。
那一定是每一个深夜,把自己关在一个没有人的密闭空间之内,向着桌角、书柜角等一切目光所及、可以找到的尖利锐角,拼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把自己其实脆弱不堪的肉身向着那些尖角狠狠撞去,好似根本不会感受到任何一丝疼痛一般。
拥有这样伤痕的人,饶朗无比确信,内心一定和自己一样,关着一头无比凶猛而残暴的野兽,每到深夜力量更是会成倍的增长,让人在本就失去了白日里亲友的目光注视和支持的情况下,更是完全无法压制,只能眼看着那野兽从白日里的铁笼中挣脱出来,如果不想伤害亲近的人,就只能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替那野兽发泄着体内残暴的力量。
雷的心里和饶朗一样,也关着这样的一只野兽,也就是说……
饶朗想起,当雷说起饶峻时的语气,和在那黑夜中站在饶峻背后时、冷冷望向了饶峻的眼神,若是留心去仔细揣摩的话,无一不是藏着恨意的。
也就是说……雷从幼时起,遭遇过和饶朗同样的经历。
不,或许还要更多。
甚至连饶朗都不敢继续想下去了——饶峻是雷的爸爸啊,如果他还能够当得起“爸爸”这个称谓的话。也就是说,如果饶朗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需要面对和饶峻相处的时间,而在雷这里,需要面对的则是每一日从清晨到夜晚的朝夕相处。如果每一次相处,都会给饶峻一个向着弱小而无助的小男孩伸出手去的机会,如果这机会在饶朗这儿是一捧沙子,那么于雷而言,便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死亡沙漠。
雷是饶朗之外,另一个更为严重的受害者。
电光火石之间,饶朗的头脑中如一道闪电劈过一样,想起了那个不开灯的下午,被他所忽视的、却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幕。
那是他所未曾注意到的最后的一幕,是完成了整副记忆拼图的最后一块。
那个下午,当饶朗带着最邪恶却最天真、最懵懂却最本能的神情,像一个天使、也像一个恶魔,把手中握着的刀狠狠刺向了对面以后,当那人体内的番茄酱喷涌而出、让饶朗感觉到一阵丝丝的甜意之后。
饶朗傻呆呆的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动作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自然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只能愣愣的站着。这时,他忽然听到窗外“咔哒”一声。
饶朗茫然的向着那声音冒出的方向转过头去。
那时饶朗的家住在一楼,那个房间的窗子能够让人从路旁往里眺望、窥见到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陈设,所以那一只开始逐渐爬上了皱纹、将要变得沧桑的手在伸向饶朗以前,非常细心的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也不忘拉上了窗帘。只是房间里没有开灯,所以那只手的主人没有注意到,一颗心全被想要看的动画片占据的饶朗也没有注意到,那窗帘并没有拉到完全闭合,而是留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缝隙。
那声音正是从窗边传进来的。
本来正在不知所措的饶朗,听到那样小小的一声,几乎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其实那声音并不会给他任何的帮助和指引,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饶朗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会像要去抓救命稻草一样去探寻吧。所以饶朗几个大步,几乎是扑到了窗边,透过那一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缝隙,向着窗外望去。
紧接着饶朗又是一个大步,向着后方跳开去,好像这一眼让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因为饶朗完全没有想到,透过那道缝隙自己所看到的,是一只黑洞洞的瞳仁——
窗外正有人和饶朗以一模一样的动作姿势,紧紧的贴在窗边窥探着。唯一不同的是,那只眼窥探的是房间里的世界,而饶朗是想要寻找外面的世界是否能够哪怕一丝线索为他带来救赎。
饶朗的大步带起了一阵风,让那窗帘微微的扬起。也就是在那窗帘扬起的一个瞬间,在饶朗大步后退的过程之中,他一眼瞥见了窗外的那一张脸。
随后,当饶朗带起的风消失了,窗帘又绵软的落了下来。在饶朗的视线中,不仅那张脸看不见了,那一只黑漆漆的瞳仁也消失不见了。看来,窗外的那个身影已经跑远了。
可是,只需要这一眼。
足够了。
饶朗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站在窗外往房间里窥探的那个人,是他应该叫做“堂哥”的饶雷。
如果只是单纯的对上了饶雷的一只眼,想来饶朗也不会这样的惊慌失措,几乎是踉踉跄跄的忙不迭向后大步退去。
真正让饶朗感到惊慌和恐惧的,是那只黑漆漆瞳仁之中所藏着的眼神。
雷的确比饶朗要稍微大上一些,可也并没有大上几岁。那时的雷,也仍然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孩童,如果普通的小孩子看到面前先是无比恶心、继而是无比血腥的一幕,正常的反应该是早就远远的躲开去、不敢再看,即便出于那本能的好奇继续看下去了,想来那眼神里也该是深深的惊讶和恐惧吧?
可是饶朗在雷的瞳仁里看到的不是这些。
雷的瞳仁里,透露出的是一种狂喜。
那种狂喜让饶朗打从心底里深深的畏惧着。因为饶朗很确定自己在出于本能向着对面狠狠挥刀以后,所感受到的情绪是一种迷茫,一种不知所措。而窗外的雷那样狂喜的眼神,让饶朗发现,雷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因为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兴奋跃动着,那是一种压制不下去、也完全不受控的喜悦,超过了小孩子所有本能喜爱的动画片、小零食和游乐场。
饶朗觉得,雷那和他同样小的身躯之内,藏着什么和其他小孩子截然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嗜血的本能?还是一种深深的仇恨?那样狂喜的眼神让饶朗确定,雷一点也不怕,他只恨那个拿刀狠狠挥向了对面的人不是他自己。
相比起饶朗,小小的雷才是一个真正的恶魔。那嗜血的本能,和深深的仇恨,或许早已兼而有之的根植于他的体内。
在他所谓的爸爸一次次向着他伸出手来过程中,那颗种子不断不断的生长,直到长成一棵参天的巨树。
雷那样狂喜的眼神,让小小的饶朗出于本能、对雷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饶峻。他或许早已在心里意识到,雷是一个比饶峻更为可怕的恶魔,脱胎于饶峻,却在不断受到伤害的过程中进化得更为凶残,仇恨,是这种进化和生长最好的催化剂。饶朗想要逃避,一辈子都不敢再看那充满狂喜的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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