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肃借着烛光看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晃神,他仿佛在烛火摇曳中看见了那个远在南京的叫叶佩珊的女人。
杨肃想要生女儿的愿望纯粹就是为了恶心叶佩珊。否则以他的性格根本就不是温声细语哄孩子的人,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投放在了各色女人身上,哪里还有多余的温情给孩子。身为男人他只喜欢生孩子的预备过程,而不是孩子本身。可要说不喜欢也不对,因为他确确实实心心念念的要生一个女儿出来。
女儿长大以后要嫁人、要冠夫姓,到时候会有一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家伙把自己的姓氏加在“叶”前面,把“叶”这个姓彻底压倒、压服。每当想到这一幕杨肃的心跳就会加速,全身血液都冲涌到下身……
他只能用这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反抗妻子和叶氏家族的强势,唯有如此他那深深埋藏着的怯懦和怨恨才能稍微透一口气,哪怕这个女儿也是他杨肃的女儿。可他的这个想法必须通过让叶佩珊生女儿来实现,别的女人生再多女儿也姓不了叶,
在奉天城,没有人看过优雅睿智的杨肃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的样子,南京城里倒是有不少人知道并且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惜那些人知道了没用,最应该知道的两个女人一个已经死了没机会知道,另一个虽然还活着可惜也没有机会知道。
不知道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张静娴见杨肃沉默不语以为他是担心孩子,安慰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杨肃回过神,说道:“我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你虽然是女人,但是如今举国待战并不是太平盛世,有些事你早点知道也好。你坐下,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张静娴老老实实的坐下。她预感到杨肃即将说的话非同一般,恨不得集中全部精力把他的话一句不漏都记住。
杨肃整理好思路,沉声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奉天城已经可以说被解放军包围了。党国内高层总觉得第八、第九两个兵团差不多三十万人,加上重炮十一团和这两年修建的碉堡和地堡,怎么也能支撑个三年五载。可我对局势的判断实在不乐观。人数再多、枪炮再先进、工事再牢固,奈何士兵厌战,再加上卫立煌无能怯战,这样的队伍无论如何也不是□□和解放军的对手。”
杨肃越说心情越沉重。这些话他在心里琢磨过无数次,今天却是第一次说出口。
张静娴越听越揪心:形势这么糟,一旦解放军全力攻打奉天,杨肃和杨恭岂不是成肉包子打狗?她心里想着脸上就流露出来。杨肃见了心中暖暖的,就像他俩人中间的烛火,虽然小小的一团,却也是带着火焰的温度。
张静娴带着哀求的问:“要不你明天先别回部队了,联系联系南京那边,让那边想想办法好吗?”
杨肃摇头:“上次回南京已经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再回南京躲在女人的裙子底下苟延残喘。”
张静娴继续劝,杨肃却是打定主意不听她的。
张静娴急了:“你是不是有老婆的人?怎么让你老婆做件事就这么难?”
杨肃脸色一沉:“闭嘴!”
张静娴当场闭嘴,但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委屈。
杨肃心一软,脱口而出:“我名义上有两个儿子,其实只有小儿子才是我亲生的。”
杨肃的话让张静娴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杨肃说完心里就后悔了。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他怎么就忍不住告诉张静娴了呢。他不敢看张静娴的眼睛,视线避开她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张静娴好容易平息心里的震惊,不禁后悔自己刚才不依不饶的追问,若不是她追问,杨肃就不用把这么隐私的事情说出来让自己难堪。她诚挚的道歉:“对不起杨大哥,我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这么复杂。”
杨肃苦笑:“这还叫复杂?这就不叫事儿。繁衍上百年的家族有几个干净的。不说叶家,我们荆南杨家也是一箩筐龌龊,否则我作为杨家长房长孙何以会沦落到入赘叶家。”
最后的靠山原来也不可靠,这可怎么办?张静娴慌了神:“那怎么办?要不你假装摔断腿了行吗?”
杨肃忽然伸手撩开张静娴脸颊两侧的头发,轻声说:“不用替我担心,对于男人来讲能战死沙场也是一种骄傲和光荣。”
张静娴哭了:“可这从来就不是女人和孩子需要的骄傲和光荣。我们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杨肃摇头不语。
他看着张静娴一颗一颗坠落的泪珠,耳朵听着她压抑的抽泣,心里异常平静。将近三十年的焦躁、不安、自卑、惶恐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他自言自语:“你长得像我母亲生前的样子。”
张静娴抬头。
杨肃陷入回忆:“荆南杨家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修建得富丽堂皇的屠宰场。祖父续弦生的二房霸占了杨家。我父亲死因不明,我母亲带着我逃出来,那一年我五岁。我母亲和你一样都是鹅蛋脸,乌黑的头发、饱满的额头,心性坚毅,沉默少语……”
“后来呢?”张静娴问。
杨肃忽然笑了笑:“后来?没有后来。”
张静娴看着他笑容难掩的哀伤,心里莫名的揪着疼,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抚摸安慰。
杨肃视线注视着张静娴的眼睛,忽然他俯身凑近张静娴的额头,轻轻一吻。
杨肃刚一俯身,张静娴就像有预感似的闭上眼睛摒住呼吸,可一颗心脏却不争气的猛烈跳动,仿佛要撞破肋骨的束缚和囚禁跳出来欢歌。
她感受到杨肃柔软的嘴唇落在自己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下。她曾经那么渴望和期盼这一刻,她额头上每一个细胞都在细细感受,感受他的温度和他嘴唇细密的纹路。
杨肃双唇离开张静娴,看着她不住颤抖的睫毛,低声说道:“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
张静娴忍不住,她抢在自己哭出声前一头扎进杨肃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背,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哀求:“咱们一起跑吧,我求你了!”
杨肃任由张静娴抱着自己,他安抚的拍着张静娴的背:“傻丫头,你不懂男人。我已经提交了申请调到二零七师任作战参谋。”
张静娴确实不懂,既不懂杨肃的选择也不理解他的固执。事实证明,她一辈子都没懂过男人,更要命的是她也不懂自己。
杨肃从脖子上拉出一根红绳,上面系着一对玉环。他解下小的那一枚递给张静娴,说:“别哭了,把它收好,留着做个念想。这是我身上唯一一件属于杨家的东西,是长房长孙的信物。如果有一天……我会派杨恭回来报信,你马上带着孩子往城外跑,千万别停留。”
“我哪里也不去,要跑也是和你一起跑!”
“别说傻话。夫妻尚且同林鸟,何况你我。你日后会嫁人生子,然后忘了我。或者即便不忘,但是却连提也不愿意提起。”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氏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