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张静娴哽咽着摇头。
杨肃继续说:“出奉天后就往长春跑。还记得李茂才吗,就是那个做衣服的?他是奉天□□的重要成员,如今就在长春。你和我还有柳如意的牵扯太深了,奉天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你,所以你一定要去找李茂才,只有他出面保你,你和孩子才有活路。”
张静娴一边哭一边强迫自己听杨肃的话。她是个分得清轻重的人,意识到杨肃这些嘱咐异常重要因此不敢任性。
杨肃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滴,接着往下说:“还有前两天来找你的那个小伙子,那个叫梅万城的,听老张说他也是长春人。他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轻松进出奉天城,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杨肃事无巨细一件一件嘱咐。张静娴流着泪点着头,把他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那一晚,杨肃和张静娴说过的话比过去两年加起来还多。造化弄人,当这两人终于敞开心扉互相靠近时也是他们即将永别时。
后来局势的发展,就像杨肃所预料的那样。解放军以破竹之势发动进攻,独立二师在歼灭抚顺国民党军后赶到清东陵;本溪北进的独立三师在奉天以南的苏家屯将国民党一个团全部歼灭,直抵奉天南郊。至此,奉天北、东、南三面被包围。
1948年10月30日,东北“剿总”司令官卫立煌自知奉天不保借口向□□“面陈机宜”,于当天下午乘机逃离奉天,把防务草草交给第八兵团司令官兼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此时的奉天已成为风雨飘摇中的孤城。
张静娴每天都在炮火中度过,她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杨肃能回心转意。可惜,她等来的是杨恭。
按照之前的约定,杨恭代表杨肃来报信,张静娴见到杨恭后不得停留必须马上逃离奉天。
☆、卿本佳人(三)
10 月30日晚上,张静娴在杨恭护送下连夜出奉天逃往长春。
马车一夜疾驰,路上遇见两拨拦路检查的士兵,因为有杨肃提前准备的手令所以并没有被过分为难,只是抢走了一多半食物,至于那俩麻袋法币则原封不动的留给她。
天蒙蒙亮时张静娴把手令烧了。这时已经跑出国民党奉天守军的范围,再拿着杨肃的手令才是自找麻烦。
天亮后张静娴接过马鞭亲自赶车。老张的身体越来越差,早年走南闯北不知道爱惜身体,老了之后毛病依次找上门来,短短两年时间人就迅速佝偻下去。
太阳升起时,她看见了大股部队和成千上万的士兵向她们逃离的方向急行军,从衣服上看是解放军。
这一段路与奉天不同,他们逃离奉天时一路上几乎看不见老百姓,如今快要抵达抚顺了,老百姓明显多起来。而且老百姓想往东就往东逃,想往北逃就往北逃,解放军士兵们并不阻拦。看到这一幕,张静娴的心里逐渐安定下来。
马车到达抚顺时,张静娴决定不走了。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亲生父母曾说过他们是抚顺人。她远眺这个所谓的应该被称为“根儿”的地方,心里感受不到任何归属感。相反,距离奉天城越远她心里越是空落落的。
战争期间,空屋子永远都是不缺的。
张静娴很快就在抚顺城外找到一个三间的土房子。屋子里灰尘落了差不多有一指厚,显然已经荒废至少半年以上。张静娴把老的小的都安置进屋子里,然后带着玉函收拾门窗。要求不高,能挡风就行。她们俩直接用钱糊窗户,就是那些堆在马车上、检查士兵瞟都不瞟一眼的钱。张静娴捡来许多细小的树枝支在窗户棱上,再把一张张成百上千元面值的法币蘸着泥浆糊在树枝上。于是一扇花花绿绿的窗户就形成了。这是张静娴做过的最贵也是最便宜的装修。
法币不但能用来糊窗户,还能用来点火必要时也可以直接充当柴火。其实,张静娴极其不愿意直接烧法币,因为纸灰又薄又轻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飞的到处都是。
就这样,他们在连天炮火中暂时在抚顺城外停留下来。
1948年10月31日下午,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第一、第二纵队到达沈阳西郊。入夜后战争正式打响。各种枪炮弹火映红了奉天城的夜空。仅仅一夜功夫,沈阳外围的所有阵地被全线突破,通向市区的所有道路都被打开了。
1948年11月1日拂晓,解放军对奉天城发动总攻,城内国民党守军很快放弃抵抗。杨肃原先所在部队重炮十一团的官兵将18门155厘米口径大炮交给人民解放军,五十三师师长许庚扬更是带领一个师集体投降。实际上,当时防卫国民党奉天的部队中除了国民党二○七师外,其他部队都不想真心抵抗。
杨肃所在部队正是二○七师,是他春节前才申请调过去的。
11月1日,解放军攻占了奉天城铁西区。国民党二○七师被歼灭,除师长戴朴逃跑外,被俘官兵达1.3万多人,其余全部战死。
当天晚上,张静娴被自己哭醒了。
她做了个梦,梦见杨肃浑身是血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老张和玉函紧张的问张静娴发生什么事,张静娴哭着说杨肃没了。
老张没有问张静娴为什么知道。他年纪大了之后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些很玄妙的东西,是他年轻时绝对感受不到的。
天阴的厉害,明明该亮天了,可天空还是深灰色。
张静娴决定回奉天。
玉函和老张极力劝阻,但是张静娴铁了心一定要回奉天,而且拒绝了老张和玉函和她一起走的建议。她说她为了杨肃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可老张和玉函却没必要冒险。
为了宽慰两人,她很郑重的把杨美榕托付给他们。
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张静娴套上马车,在初雪中向着未知的奉天前进。
入夜后,奉天城外。因为地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所以即使是阴天也能看得清。
张静娴趴在远处的土丘后面静等检查战场的士兵离开。然后,她悄悄靠近战场,一边呕吐一边强迫自己用冻得僵硬的双手不停翻找、辨认,那些一具又一具支离破碎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杨肃,放心,我一定能找到你……”
二〇一六年,北京,咖啡厅。
已经是深夜,咖啡厅里除了梅香和叶辅外只有靠窗的卡座还坐着一对情侣。
梅香讲到这里不得不停下来,她觉得心里非常压抑,头也晕晕乎乎的,她觉得很难过。“可能是咖啡喝多了。”她想。
叶辅不明所以,紧张的问:“然后呢?”
梅香看了他一眼:“然后?没有然后。”
叶辅脸色一沉:“梅小姐,这个玩笑不好笑!”
梅香瞥了他一眼侧过脸去没搭理他。
叶辅知道自己刚才的语气太失礼,他赶紧解释:“梅小姐,请你理解我的心情。”
梅香情绪非常低落,淡淡的说:“没什么。实际上,奶奶并没有对我讲后来的事情。我想你应该也能理解。没有亲身经历战争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战争的残酷,更想象不到‘尸横遍野’的惨状。你只需要知道,张静娴在那之后,终其一生没有在夜里出过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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