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完重新把油纸包当着张静娴的面放进针线盒里。这时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张家的子孙们以大爷为首齐刷刷冲进屋里,乌泱泱跪了一地,虽然尽量克制但是脸上难掩悲切。
张静慧动作慢,在丫鬟的带领下最后才到。别人都是跪着红着眼睛抿着嘴强忍着不哭。张静慧则是安安静静的跪着继续绣花。
老太太在张静娴的帮助下在炕上盘腿坐好。她一辈子好强,脸上的表情一直都是严肃以及严厉的,但是在这生命即将走完的时刻,她发现只有这跪了一地的后代们才是她最大的成就。
张老太太心中酸涩,因为明知这些后代们不成器、因为担心他们离开母亲保护不知会糟成什么样的未来、更是因为舍不得。但是她收起担心脸上尽量带出母亲和祖母的慈祥的笑容来,说:“我死以后,所有的土地、房产、古玩和银钱,你们三房平分。按照市面上的行情平分。如果分不匀你们就抓阄。明白吗?”
地下一片哽咽的“明白”。
老太太气息减弱,但是仍努力想要把最重要的事交代清楚:“不要贪财,人比钱重要。一定记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少爷哭着坐到她身边,让张老太太半靠在他身上。
张老太太强撑着把孙子孙女们一个个叫到床前,她是个严厉的母亲也是一位严厉的祖母,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孙女对她敬畏有余亲近不足。可是现在,她只想最后一次叫他们的名字、走之前再好好看看他们。
张静娴是倒数第二个,她之后马上要轮到张静慧时,可是老太太在摸了摸张静娴乌黑的头发后,毫无预兆的头一歪栽倒在大少爷怀里,闭上了眼睛。
张静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屋里屋外已经哭开了。
要强了一辈子的张老太太,在儿孙们齐声恸哭中走完了她的一生。
老太太的丧事早就开始准备了,寿衣寿材都是现成的,三个儿媳妇负责给老太太装裹,管家领着小厮去相熟的人家报丧。其余人在灵堂聚集等着来吊唁的人,最先来的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多年的姻亲和故交,然后是生意上的伙伴、邻里街坊等等等等。
张静娴还小,这些事没经手过。而且老太太生前重用她也犯了三少奶奶的忌讳,在金钱和权利面前哪怕是亲外甥女也要靠边站。如今老太太人走茶凉,张静娴这个灶还没正式烧呢就已经冷了。
仆人们中间难免有看人下菜碟的,但是张静娴懒得搭理他们。她年纪虽小心里也有本账——她是三房名正言顺的长小姐,正经上了族谱的,就算三房以后还要过继别的孩子,但是长女的名分却是跑不掉的。只要她不出大差错,过两年到了年纪谈婚论嫁,就能出去过自己的日子,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张静娴除了对老太太的去世真心悲恸外,对别的事并不太上心。老太太的上房如今不能住人,张静娴又不踏进三房半步,所以她就搬去和张三小姐同住。一年到头说不了两句话的张三小姐,对于张静娴提出同住的建议自然不会出言反对,于是张静娴就带着自己的寝具大大方方的住进了张静慧的小跨院儿。
第二天傍晚,大房丫鬟香秀儿来通报说让张静娴和张静慧姊妹去守灵。张静娴心中奇怪,按照之前的安排,停灵这三天夜里分别由三位老爷(老太太没了,三位少爷的称呼上抬一辈)带着各自膝下男丁守灵,今天应该是二老爷和二房的男丁守夜才对。怎么轮到她们了?等到了灵堂才发现竟然只有她和张静慧。
张静娴问香秀儿其他人在哪儿,香秀为难的左右看看这才靠近张静娴小声说其他人都在老太太的上房分家。
张静娴听后愣了:老太太离世才两天不到,如今尸骨未寒,儿子孙子们竟然连守灵都不守了躲到上房忙着分家!
张静娴摇摇头,拉着低头绣花的张静慧往灵堂走去。刚走到灵堂门口,就听大门外面忽然嘈杂起来,管家一阵风似的跑进后院儿,路过张静娴姊妹身边是喊了一嗓子“快躲起来”,没等张静娴问发生什么事了,人已经跑没影了。
紧接着,张家的仆人们跌跌撞撞跑进来,后面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穿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
张静慧身边的丫鬟赶紧拉着张静娴和张静慧躲到灵堂的帷幔后面去。帷幔并不大,也就是眼耳盗铃罢了。
日本兵来了,还一来就来了二十个人,幸好他们在灵堂前集体站住,为首的日本军人还意意思思的在老太太灵前鞠了一个躬。然后就站在院里等着。大概他们自己也知道以这架势出现,家主人不可能不赶紧出来拜见。
躲在上房分家的张家三位老爷们终于被管家的汇报吓住了,不得不暂时放下瓶子里带抓的阄,慌里慌张的跑向前院儿。
张家大爷一脚刚迈进院门,张家三爷眼疾手快一把从后面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道:“大哥,那个就是抢我铺子的朝鲜翻译官。”三爷说着伸手指指日本军官身边站着的一个矮个子留胡须的男人。
张家大爷暗叫一声糟糕,心想早知道是三弟惹的祸他跑那么快干什么。他倒是想要往回撤奈何日本人已经看见他了,张家大爷不得不把那只想要退回去的脚收回来,硬着头皮走过去。二爷三爷紧跟在他身后。
大爷走到日本军官面前站住,正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日本军官已经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话,他身边的朝鲜翻译得意洋洋的说:“坂田大佐的母亲最近头疼的厉害 ,看了好多医生都不管用,听说你们张家世代行医,想请你们出趟诊。”
翻译的话没说完,大爷已经第二次暗叫糟糕。
张家是做生药生意不假,张家老太爷在世时也对药理颇有研究,可惜他去世的早,张家三个儿子谁也不是学医的料,老太太棍棒齐下也没能打出一个懂艺术的来。
张家大爷用自以为委婉的话解释了一通。不知道朝鲜翻译怎么说的,日本人听后勃然大怒,一边叽里咕噜的说话一边拉开枪栓对着大爷脚下的地面就是一枪。
“砰!”
张家三位老爷吓得差点没当场跪下。张静娴也吓得双眼紧闭,丫鬟忍不住惊叫出声。反倒是张静慧仍然不为所动,依旧捧着她的绣绷子继续绣花。
那时候的规矩,女人的活动范围都在后院轻易不到前院去。前院是男人们的领地。但是恰恰张静娴姊妹被通知前来守灵,所以张家的前院才意外出现了三个女人。
丫鬟的叫声立刻引来所有男人的注意力,效果不亚于刚才那一枪。
朝鲜翻译欣赏完张家男人们的没用后,慢了半拍的翻译终于被说出口:“大佐说了,你们不要妄图欺骗他,否则全部拉出去枪毙!”
张家大爷听完翻译的话眼前开始发黑,再加上身后两个弟弟死命的摇晃,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能晕倒。就在这时,他忽然看清楚了帷幔后的三个人,那张死灰般的脸忽然激动的红了起来。张家大爷伸出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帷幔后面的人说:“张家的三小姐略懂医术,说不定可以为老太太治疗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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