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宅的内宅是没有关东兵把守的,可是到了前门外院,停云便有些蒙了,大宅的外院甬道里,为了保护蒋寒洲的安全,巷子里林立着守卫的士兵。
可是那些士兵身上穿着的浅绿色防化服,黑底黄锚的臂章,这分明是日本关东军的着装,虽然停云不懂军队划分,但她清楚在锦县分三种兵种,一种是隶属国民政府军的东北军也就是锦县自卫军,一种是隶属山田统领的纯正的日本关东军,还有一种是投靠关东军的伪关东小兵,伪关东小兵多半是锦县本土人为了活命而变节投靠日本人的兵种。
一般冲在前面闹事的,送命的,亦或者后勤打杂的,多半是伪关兵,他们没有军人身份,只有真正的日本兵在关东军中有军人职称。
而此时,外院守着的,分明是真正的日本兵。
蒋寒洲叛变的消息再一次涌上心头,连着杀妻的传言冲击着她的脑壳,停云按捺下如雷心跳,沉下一口气,硬着头皮从内院走出来,压低帽子,一边扫地,一边往前门口走去,那些士兵也不拦她,待她将落叶扫至前门口,想法子把垃圾搓起来,往大街外面倒去,从而名正言顺的出了宅子。
出了蒋宅,她便丢掉手中的器具,撒欢子往街道尽头跑去,跑着跑着,她便察觉到不对劲,猛地站住了步子,面上的血色瞬间退却了。
街道上人丁寥落,到处可见巡逻的日本兵,枪响声不断传来,只是她听不到,却能看见横尸在街头巷尾的百姓,有伪兵麻木的拖着尸体往巷子深处走去。
这是怎么了?
以前繁华热闹的街巷,何时变成了这番寥落的人间炼狱,商户都去哪儿了?她仓皇四顾,待看见县城街道上插着的旗帜时,停云险些昏厥。
象征着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日军的红白旭日军旗,旗帜换了,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战争的末日。
她终于知道所有人都瞒着她什么了,原来在山里的那些日子看到的战火,以及锦县上空深重的霾,不是山匪恶斗,亦不是寒洲闹出的动静,是打仗了……是日本人真的开战了……日本人一旦开站,就意味着这是全国性的战争……是流离失所的开始……战争面前,众生平等,没有尊严,没有阶级,亦没有家园,有的只是挣扎在生死之间的恐惧,连活着都是一种奢望的勇气。
愣怔间,远处爆炸声传来,她听不见,却看见了白滚滚的烟雾,停云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俊逸……俊逸远在武汉还好吗?会不会饱受战争之苦,锦懿会不会保护他……仗打成这样,锦懿有能力保护俊逸么?
停云颤抖的厉害,惶惶看着身边横冲直撞的士兵,他们似是在搜什么人,掀翻路边的摊位,将她撞翻在地,地面棱角分明的青石板尖角铬着她的背部,尖锐的疼痛刺激着她崩溃慌乱的心,她用力掐着掌心,不停的用疼痛刺激自己,想从战争的恐惧中脱离出来。
连续几日守在蒋府对面巷口的男子在看到停云踏出蒋府的那一刻,眼里忽然掠过一抹亮光,他急忙丢掉手中的烟,大步向停云走了过来,伸出手,“舒小姐,有人想见你,请跟我来。”
停云怔了怔,狼狈的抬头看去,一名头戴鸭舌帽,穿黑色背带裤,内配青色衬衫,颇为清秀的男子微笑看着她,虽是笑着的,但停云分明察觉到了他眼底的焦急。
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是会有陌生人找上她难道不是锦懿派来的么?
“是锦懿让你来找我的么?”停云殷切的问了句。
那人眼里掠过一丝不解,随后平缓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停云看出了他陌生的反应,随后对照着他的唇形,猜测着他说的话,如果不是锦懿派来的,这个城市又有谁会找上她?她戒备的看着他,这个人想干什么?
男子笑起来有很大的笑纹,荡漾在眼角,他说:“您放心,我不是坏人,试问整个锦县,谁敢跟舒小姐过不去?您可是蒋督统心尖上的人,只是我有位朋友想见您,她也是您的故友。”
第二百二十三章:故友相见(二)
见停云依然没有反应,男子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些日子听说过一些传言,说是蒋府的二姨太成了聋子,于是他飞快的从兜里拿出了一张纸,取下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写了一串小字。
停云看了眼那串字,脸色微微一变,迟疑了一下,扶着男子伸过来的手,站起了身,低着头匆匆跟着那名男子离开了。
不知东拐西拐了几条巷口,终于来到一条深巷的尽头,那里坐落着一所四合小院,此时,小院大门紧闭,铜铃锁深秋。
男子来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似是暗号那般,三下一敲,两下一停,没多久,大门开启了一条缝,停云看着男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大门打开,一名黑瘦的姑娘探出头往外看了眼,好奇的打量她。
停云低着头,跟着男子走了进去。
院子里还立着三男两女,几人一见停云走进来,眼里忽然浮起鄙夷的神情,均不是太友好。
这些人中,有一人停云仿佛在哪里见过,那人长得清俊斯文,双眸如鹰隼般犀利,五官轮廓倒是和袁玉然有几分相像,停云搜肠刮肚一番,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张了张嘴,这个人……好像是玉然姐姐的哥哥。
此时,袁章冷冷打量着停云,眼底的敌意不言而喻。
停云淡淡垂眸,跟随那名戴着帽子的男人往院落的一间房内走去,男子又敲了敲门,没多久,一名端着托盘的女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名憔悴消瘦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之后,还有一名戴着金色边框眼镜,黑色礼帽的八字胡男子,三人相继走了出来。
停云飞快的抬眸,扫了那三人一眼,与最后那名戴着金框眼镜的男子对视了一眼,男子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含着几分凝重的肃穆。
停云低下头,缓步往屋内走去。
一进屋,便嗅到浓烈的药水味儿,停云看着床榻上的人,轻轻关上门。
她几乎没有勇气上前,默然的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床上的人虚弱的招了招手。
停云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待看清被子里的人,停云再也忍不住,惊讶地捂着嘴,扑上前握住了袁玉然的手,短短数十日,那么精致的女子衰败成这副模样,“玉然姐姐,你真的没有死,太好了,我还以为……”
袁玉然瘦成了一把骨头,颧骨高高凸起,脸颊凹陷,满脸将死之人的黑气,深深陷入了被褥里,她的手背上扎满了针孔,紧紧的将停云的手攥在掌心,喃喃的说着什么。
停云努力想要听清楚她的话,却什么也听不见,她焦急地打断她,“玉然姐,我的耳朵听不到了,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袁玉然唇角含着笑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满脸的艳羡,她轻轻指了指床边的柜子,示意停云拿笔来。
于是停云将纸笔递给她。
袁玉然虚弱的坐起身,一笔一划的写了很久后,微笑着将纸送到停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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