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当然记得,但顾远生,你确定你要在你快死的时候,给我讲药理课?”
“不是顾远生,是爸爸。”
男人叹了一口气:
“我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安安,我没办法再和你一起逃走。“
“……”
“我从小只教过你药理,却从没给你讲过物理和心理。”
他金边眼镜下细长的眼眸微微弯起:
“这可能是爸爸最后一次给你上课了,你听我说,在这两门涉及的学科里,都有一个名词,叫奇……”
“不好意思,我一点都不想听。”
小女孩打断他:
“看来你休息够了,那就出发吧。”
男人望着她,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许久又叹了一口气:
“不想听也好。”
她俯下身用两只细细的手臂叉住男人枯瘦却高大的身体,把他半拖半抱地朝前拖去。她身上白色棉布裙子已经破破烂烂,被血大片大片染红,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身后男人的,脚上鞋子早就失踪,踩在碎石嶙峋的山崖上,每一步都把之前的伤口再度割裂,也不知她是如何承受这种痛觉。
“前面就是大海了。”
明明将死,她身后的男人语气里居然带着一丝笑意:
“安安,今天是你人生第一次看见大海吧?”
“……”
“陪爸爸去看看大海好不好?”
“……”
“你知道吗?大海是这个世界上最永恒的东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海还在那里,人类灭绝了,海还在那里。”
他下巴搁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声音因为虚弱低低的,却十分开心的样子:
“所以安安再陪爸爸去看看海吧?好吗?我们去看看海吧?”
……
李文森幽灵一样站在悬崖上,望着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她只觉得眼眶酸得她不敢去眨,心脏痛得她不敢去想,脚下的每一步都疼地她不敢再往前走,可这个傻瓜还在她耳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安安,我们去看看海吧?
风吹来,又吹去,她白色衬衫的一角也就随之起起伏伏,衬衫上染着木质陈郁的香调,浅浅淡淡,她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乔伊的衬衫。
隔了一会儿,她像早有预料似地,转身望向两人的背后。
有人来了。
这漆黑的、不见一丝天光的清晨,冰凉空气仿佛被炙热的火焰烫了一下,慢慢起了一丝涟漪,离他们五六百米处慢慢出现几个黑色戴兜帽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衣摆索索拂过地上的枯草,如同滑行。
“‘它们’来了。”
男人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
“安安,这里是悬崖,前面就是大海,我们走不了了。”
“怎么走不了?”
悬崖上的风凄厉地刮,四面空阔不见一丝人烟,小小的女孩赤脚走在冰凉的山崖间:
“遇到山,就从山上爬过去,遇见海,就从海里游过去,怎么走不了?”
“可我累了,不想走了。”
男人眷恋似地牵住她细细小小的手指:
“安安,我们不走了,带爸爸去看看大海吧。”
……
她身体冰冷,长长地睫毛垂下,遮住了那双黑曜石一般漆黑的眼眸。
半晌,她终于不忍心再拒绝,开始往悬崖顶上走。等他们到悬崖边时,后面黑色影子已到百米开外。
可他们却谁也没有去在意身后的“人”。
“你看,安安,这就是大海。”
风从莽莽苍苍的山林里吹来,男人的声音立刻消散在风里:
“真辽阔,是不是?”
女孩没有说话。
“世界从大海里起源,又在大海里覆灭,上帝降下大洪水,毁灭万物……我和你讲过大洪水的故事吗?”
“没有。”
“有一个叫耶和华的神,见人在地上罪恶极大,于是宣布将使用洪水,毁灭天下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只有诺亚受到赦免,他造出巨大的方舟,将动物和亲人接到船上,使人类得以延续。”
小女孩伸手按住他的伤口,他的血仍然不要命地从她指缝里溢出来,他气息越来越低,语气却如平时给她讲课一般平平静静:
“奇点已经迫近,大洪水即将来临,只有诺亚能阻止上帝……这就是大洪水。”
“你不要说话了。”
她抱着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
“顾远生,你不要说话了。”
男人的白衬衫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声,几缕血丝连着内脏的碎屑沾在他的衣领上,想伸手拂去,却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动不了了。
考拉。托辛会慢慢让他的肌肉接受不到神经信号,他的内脏会停止工作,在瘫痪中无法动弹,最后死于疼痛。
而现在,他大脑以下,已经完全瘫痪了。
……
“安安。”
每根血管疼痛如同火烧,男人闭上眼,又睁开,半靠在她身上,微笑着说:
“你能不能帮爸爸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帮爸爸从这里推下去。”
“顾远生。”
小女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你要我谋杀你?”
“不是谋杀,我本来就要死了。”
“那还是谋杀!”
“你听我说,爸爸身上藏着一个很重要的公式,不能被这些坏人找到。这下面有一个漩涡,掉下去,他们就没办法再伤害爸爸了。”
他想像平常一样勾住她的小指,用尽力气还是放弃:
“你会保护爸爸的,对不对?”
……
对不对?对不对?这是他唯一的请求,她是这么好的孩子,她怎么会拒绝他,怎么忍心说不对?
她拒绝不了他的。
悬崖那样陡峭,如同天堑,只要松开手,根本不用她推,他就会自己掉下去。
身后戴兜帽的人影离他们越来越近,他躺在她怀里,也不逼她,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她。
小女孩的手指慢慢颤抖起来。
她眼里划过一丝极大的痛苦和挣扎,忽然握住男人的手,牙齿狠狠咬在他手腕上,已经有些凝滞的血液立刻从他静脉里涌了出来,她一脸都是血,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
记住我,记住我。
下一秒,她松开手,把男人朝悬崖边,狠狠一推。
男人却像在最后一瞬才终于拿定了什么注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就是诺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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