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文洲回来说:“杨家桢,你还记得不?就是站在凳子上演讲的那个年轻人。衙门说他是乱党。前两天他和他们一伙人在南街徐达三茶铺楼上一边喝茶一边谈事,被人告密,官府带人抓他们。杨家桢为了掩护大家逃跑,被抓住了,说是今天要推出去砍头。那些人可能是跑去看稀奇的。”
“在哪砍?”
“说是在南门外辛街河边上。”
蒋元慈叫文宗把衣裳脱下来,自己往身上一套。文洲见状忙去屋里找了顶破草帽递给蒋元慈,自己也戴顶草帽,跟在蒋元慈后面,裹进人群里去了。
他们涌过东街,涌过衙门外,涌过天主堂,涌出南街。还在响仁桥头,就看见辛街靠河的坝子边,高高地竖立着一个天主堂屋顶一样的木架。空地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手持□□头裹黑帕身穿“兵”衣的清军士兵。
坝子里聚集了很多人。晃动着的人头,就象无数黑黄的圆球,黑压压一片。几间吊脚楼上的窗户里,伸出几颗脑袋,朝坝子上探望着。
蒋元慈把草帽压低,跟着人群过了响仁桥,挤进街边上的一处人堆里去。他透过黑脑袋的缝隙,瞟着前面的十字架,听着人们悄悄的议论,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他这辈子还没有看到过宰把手挥起大刀,一刀下去,人头就飞将出去的景象呢。
“今天宰的这个到底是啥子人啊?”
“听说是一个学生娃娃呢。”
“哎呀,这也太恶毒了嘛,连个学生娃娃都不放过。”
“呵,看来你还不晓得这个学生娃娃的厉害啊?你晓得不,前些天城里头那‘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牌坊,还有去成都新津打仗,都是这个学生娃娃鼓噪起来的呢。你没去吗?”
“我去?我疯了啊?关我球事!”
“你这人,咋不关你的事?你没交租股啊?”
“交了啊,咋没交?老子还是借钱交的呢,现在都还没还。”
“哪拿不回来你就甘心?”
“不甘心咋?又不是我一个人拿不回来,大家都一样,大爷过得我过得,我才不像他们那样憨哦!”
“你他妈还是个男人不?银钱被人抢了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骂我?你再骂一句!”那人伸出手去,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老子就骂你了,咋?”这人也毫不示弱。
“你再骂……”
“嘘……”有人嘘了一声,悄悄指了指前面,那两人便松了手闭了嘴。蒋元慈顺着看过去,空地中间挎合子炮的正往这边看。他忙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往旁边挪了几步。
“知县大人到……!”传来一声大喊,黑黄脑袋们齐刷刷转过头去,看着响仁桥。一队清兵从桥上过来,接着转出一顶轿子,然后又是一队清兵,裹着一辆囚车急急地过桥来。囚车两边,夹着四个裹着红头巾,扛着大朴刀的壮汉。坝子里的,街边上的,握□□的,端□□的,一下子都紧张起来,瞪着眼睛,有如一群警惕的狗,直视着人群。
清兵们在十字架后面排开威武的阵势。
轿子刚停下,就有一个身穿长衫瘦里巴几戴着眼镜的人上前撂起红帘。胡知县刚一出来,立马就有人搬来椅子,请他坐下。
蒋元慈看了一眼那囚车里的人。不错,就是那天在东门口演讲的那个年轻人。
几个大汉把年轻人提出来,三下两下就捆在十字架上。那早已被撕扯得像布条的衣裤,满身的伤痕和血迹,让人看着背上冰凉心中惊恐;那没有辫子的高扬的头颅,那坚毅的脸庞和喷着仇恨的眼睛,让人震撼。
南街那边嘈杂起来。蒋元慈转过头去,只见一群清兵拿着枪把一大群男女往这边赶。辛街上站满了,响仁桥上站满了,就连河边也站满了人。
“时辰到!”随着一声喊,胡知县身边的瘦子拿出一张纸来,阴声阴气地念道:“人犯杨家桢,蒲江县霖雨场杨埂人氏。本为四川法政学堂学生,却不思努力学成,为朝庭效命,反而参与乱党,蛊惑民众,挠乱社会,对抗朝庭。前者,其率众捣毁县衙,冲击省府,对战官军,罪大恶极。依据大清例律,判处‘俱五刑’立决。大清四川蒲江知县,宣统三年辛亥九月十一日。”
知县胡用霖站起身来,大声喊道:“行刑!”几个大汉便挥刀上前。
只听杨家桢高声喊道:“革命未成,吾身先焚;一死何惜,惜我华人!”一个刽子手冲上去在他嘴上横勒一刀,伸手抠出他的舌头,一刀割下。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嘴,染红了他的胸,染红了他脚下的泥土!他的嘴里,不,是他的喉咙里,仍然不住地发出声音!
黑黄脑袋们惊骇了,瞬间鸦雀无声。响仁桥上,辛街上,刑场上,就象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杨家桢嘴里在喷射着鲜血,喉咙里在发出咕咕的声音!
又一个刽子手双手握着大刀,狠劲地刺进杨家桢的胸膛,使劲往下一拉,肚子上瞬间裂出个大口子。大汉伸进手去,摘出了那颗依然跳动着的鲜红的心!
“啊!……”人群中发出尖叫,许多人转过脸去,不敢再看。
又一个刽子手冲上去,捋出了他的肠子……
蒋元慈震颤了,惊悚了!这胡知县怎么这样残忍,竟然对一个年轻的学生娃娃下如此的狠手?!
紧接着,瘦子拿出一张告示,贴在旁边的一块木板上,大声念道:“大清四川蒲江知县告示,杨犯家桢罪不当赦,死有余辜。为儆效尤,曝尸于此,不得收尸。胆敢为其收尸者,同罪。特此告示。大清宣统三年辛亥九月十一日。”
知县走了,清兵撤了,人群也散了。蒋元慈怀着一腔莫名的心绪拖着缓慢的步子回到“蒋记蓝靛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里透出木然的光,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杨秋儿叫他,蒋文洲叫他,文洲的老婆陈氏端上茶来,他也没有动弹没有答应没有说话。
当晚,杨秋儿和蒋文洲,都不让蒋元慈回双石桥。他们说,知县和清军都像疯狗一样,回去太危险了。
“我不回去,额爹额妈不担心吗?”
“你回去,我们不担心吗?”
蒋元慈不得不听了大家的意见,没有回双石桥去。
半夜时分,蒋元慈抱着杨秋儿刚刚睡着,就被一阵宣闹声惊醒了。他警觉地一翻身摸出枕下的砍刀跳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屏声静气地听了听,屋内没有响动。他又奔到窗前轻轻的把窗子开了条缝儿往下一看,大北街上有人在喊:“袍哥弟兄们,杨家桢是我们的兄弟,他是为我们而死的,我们如果不为他报仇,你们说,我们是不是枉自为人了?袍哥弟兄们,快起来啊,拿起你们的刀枪,杀死胡用霖,消灭官兵,为烈士报仇!袍哥弟兄们,快走啊,消灭官兵为烈士报仇啊!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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