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他焦心的是他的幺儿蒋元慈。这个娃儿一出生就与他两个哥哥不同。那哭声比蒋元海的声音清越,比蒋元清的高亢。那眼睛黑不溜秋滴溜溜转,有种清澈明净而幽深的光。稍长,便特别活跃。除了睡觉吃奶,那小脚小手就停不住,凡是够得着的东西,都会被他抓起来玩一番,即使是草丛里的蚂蚁或者虫子。等到该读书的时候,蒲江县城已经有了县立小学。蒋维铭思之再三,不惜花血本,毅然决然地把他送到蒲江县高等小学堂读书。这在当时,在一般人家,可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蒋维铭做了。
他很高兴,很自豪,他因此而觉得踏实,也更多了一些自信与希望。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花了那么多心血那么多精力那么多银子,送去读了那么多书的蒋元慈,却成了一个白眼狼。没有求得一文钱的功名,那是因为世道变了,怪不得他。可读完了书回到家里来,也应该好好帮助额爹额妈做点事情啊。屋头那么多事,抄田耙地放牛砍柴,烧锅做饭喂猪扫地,那一样不可以做?不会做也可以学嘛,有哪一个人是生来就会的?可他倒好,一回到家里简真就成了一个祖先人!啥事不干不说,吃饭还要跟他舀起!瞧不起这瞧不起那,一家人和他说话都要搭梯子。张嘴闭嘴“你不懂!”成天伙起那些半大小子胡言乱语,讲些天书一样让人不知所云的东西。可奇怪的是,象蒋文洲那样的一群小子却象跟屁虫一样整天不离地跟着他东一头西一头地到处乱串。那架式就象一群野人下了山,蒋维铭拿他根本就没有办法。
唉!有时候实在冒火了蒋维铭也会想,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送他去县城读什么狗屁书!
这回,他被要挟着出了几个人的钱把他们拉进袍哥组织哥老会,虽然觉得心痛,但也是好事。说不定入了会,他就会转变呢。要是那样,别说出几个人的钱,就是出十几个人的钱,也值。
☆、蒋元慈闯吴家大院
从吴家大院回来,蒋元慈迫不及待地向他额爹蒋维铭要钱。
“你干啥?哪股妖风又发了?”蒋维铭一边整理着货郎挑子,一边冷冰冰地问道,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拿钱就是了!”蒋元慈也没有多的话。
“嗬嗬,是哈,我是啥子?老山农一个!你们读书人说的话做的事,我们咋懂得起?我只晓得吃饭得用米煮,买东西得要花钱。光凭一张嘴巴子,那东西是买不来的……看书看书,看那么多书有啥用啊?早晓得你是这样,老子就不该送你读书!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就一个缸子的钱,你都舍不得?就算我借,可以不?我借!以后我挣了大钱加倍还你!”蒋元慈心里也有些毛。他知道他额爹蒋元慈对他有气,但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啊。这两年来,总说他不听话,不干活,没有一样是让他老人家顺心的。平日里老是骂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一点作用都没得,还不如养条狗。你看,这话,谁听了好受啊?更别说一个有头脑有追求又血气方刚的大男人!
“呵呵,挣大钱?癞格宝打嗬嗨,好大的口气!好好,我就给你一块钱,我就要看看你咋个把大钱挣回来,咋个加倍还我这一块钱!”蒋维铭摸了半天,才从半兜子里掏出一个银元来,丢给了蒋元慈,紧接着甩过去一个眼神:“老子就看你娃娃咋个把大钱挣得到!”
蒋元慈把钱从地上检起来,在手上掂了掂,一股子无名的怒气冲上脑门。他很想跟他额爹扔回去!这简直就是□□之辱,是个男人,谁能忍受?!可他没有,他把钱紧紧地攒在手里。他需要这钱!再说了,那是他额爹!该忍的还得忍。他抬头朝隔壁大声喊道:“蒋文洲!”
蒋文洲应声跑过来。蒋元慈叫他背起个大背篼,两个人跺跺跺地就出去了。
蒋维铭朝他们的背影大声喊道:“那书你看完没有?堂口上要了!”
“还没抄完!”门外飘进来一句话。蒋维铭听了,矗在那里,好久都没有动。
蒋元慈二十岁了,还没有成家。这在方圆仅有,已成笑资。前来提亲的人从多到少,从主动到被动,到最后就难得有人来提了。蒋维铭那么好的脾气,想起来也忍不住火一股股地冲:“你娃娃,读了几天书,就不得了啦?都啥岁数了,还高不成低不就,你到底要啥子样的嘛?天上的仙女?可惜你够不着!……”
老实说,蒋元慈觉得老爹骂得对,骂到点子上了。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你蒋元慈到底算哪根葱啊?无非就是从袁文卓先生那里听了些英国日本咋子咋子别人不晓得的事情,看了几本《万国公报》《万国见闻录》啥的,除此以外,又有何德何能,以至于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你到底要找个啥样的老婆呢?”
可这回,也不晓得他着了什么魔,竟然心急火燎地拉着蒋文洲追风去。蒋维铭有点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在他看来,这回提的这个,与前面那些相比,也没见有啥特别的好。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一样的靠耕田种地吃饭。最多也就是这个吴家祖传除了种地还打蓝靛。“他打蓝靛有啥了不起?我还经商呢!”蒋维铭不屑地说道。
“你那也叫经商?你听袁文卓先生讲讲人家英国人日本人,那才叫经商呢,人家都使机器了,那才叫文明,那才叫进步!”在蒋元慈眼里,栽完秧子收完谷子没得事了就挑着个担担大塘铺洪兴场甘溪铺四平场赶赶会场卖个针头线脑,那根本就算不上经商,了不起就是个走乡串户的小货郎,那赚得到几个钱?
“赚几个钱?我跟你说,老子当年……”每当这个时候,蒋维铭总是会不厌其烦地述说他是如何如何挑着担担走乡串户,如何如何把东西推销给本来可买可不买的人,如何如何把赚的钱凑起来,买了房子买了田地,把两个儿两个女一一都交待了。每每讲到高兴处,他总会带着盈盈的笑意,扬起蚕眉眯起杏眼咧着嘴巴翘动着稀疏的山羊胡子,轮廓分明的脸上显现出无尽的自信与自豪。他唯独没有讲的就是他隔三差五有意无意都要去石鹅坝过那杠杠桥看那王家女的事。
这些,蒋元慈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每当他额爹提及这些事情,他便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但在内心里,却很是佩服他额爹的精神。他额爹就挑着那担担,逢场赶场,不逢场就走乡串户,硬是跟两个哥哥娶了老婆,修了房子,买了田地。两个女儿出嫁,陪奁之多,让三乡五里眼馋。在方园几十里内,能做得到这个样子的,除了他额爹蒋维铭,光怕也找不出几个了。
当然,他额爹凭着一副担担坐上德义堂坐堂大爷交椅的事,他以前并不知道。
有一回,同窗好友约他一起到成都去求学读书,说是有机会还可以去国外看看。他额爹蒋维铭一听就毛了:“哪去?父母在,不远行,除非老子死了!钱?老子哪来的钱?跟你娶老婆的钱都还没得着落,哪里还有闲钱让你娃娃周游列国?!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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