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语了。没得钱,能去哪?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你那些耕田作地的事情我是不干的。从那以后,他便哪里也不去,成天就在屋子里拿了本书躺在椅子上看。看进去没看进去也不知道,反正家里那些事情一样也看不见。就算是天塌下来了,那也与他无关。只有他那一伙子小兄弟侄儿子来找他时,他才会活跃得难以形容。
他额爹对他既喷火又没得办法。实在毛得很了也忍不住骂他两句。他额妈呢,也不说话,只是摇头。
他额妈蒋王氏,是咋个嫁给他额爹做了他妈,他当然不知道。在他的印象中,她精明,能干,待人随和,相夫爱子。蒋家上下及邻里老幼,都很尊敬她。因蒋维铭排行老四,人都叫她四奶。在旁人眼里,她就是一个“夫唱妇随”的典范。
缸子买回来了。那些个看到蒋文洲背了个缸子回来,也都跑过来围观。
蒋元慈带着他们去老鹳山下老鹳河边,割了一背蓝子回来,装了一大缸,挑了两挑水泡起来。他拿着本书,守在缸边上,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又看看那缸子。那几个则守在缸子旁边,一刻也没有离去。
他额爹蒋维铭看着他那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没得出息的东西,钻缸子里头去了!那东西能当饭吃?”
“你不懂,”蒋元慈眼睛不离书,嘴里轻轻地应道。
话是这样说了,可说完以后他自己也笑了:你说你老爹不懂,你蒋元慈就懂?
关于打靛这个事情,他蒋元慈还真的就不懂。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打靛的事。要不是鬼使神差去了趟吴大院子,他这一辈子光怕也不晓得还有这样一门事情存在。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次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那是因为他听媒婆说吴大院子有个打靛厂,是方园百里最叫得响的,如何如何的了得。这便勾起了他的好奇,想看看到底这打靛厂是咋的一回事。至于这门亲事成不成,他压根儿就没想过。
“看看?看啥?规矩都不要了?红没见白没见,你就往人家里跑,算哪回事?你不怕丢人,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那我就不允了!”
“不允?那由不得你!”
“咋?又是强迫那一套?你是晓得的!”
蒋维铭没有办法,只好求媒婆过去通融一下。过两天,媒婆来了,说人家根本不同意,没那规矩。媒婆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了好几箩篼好话,人家可是那一带赫赫有名的大户,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随便咋说,人家就一句话:没得那本书卖!
“哼,我自有办法!”说着,他抓了些还未来得及穿的新衣裤,把蒋维铭都舍不得戴的瓜皮帽顶在自己头上,拉着蒋文洲一个劲就冲出门去了。这次,他没要那几个去。
两天以后,他们出现在邛崃县道佐乡吴沟吴家大院子了。
吴家大院子,在碑山岗下,吴沟之畔。从双石桥过大塘铺,往道佐,过白沫江,顺吴沟往里,滑杆都坐了两个时辰。院子前面是一道斜坡,一条青石阶梯从沟底直直地伸到半山。两旁的大树一片挨着一片,罅隙里漏出些许阳光掉落在地上,形成几个小光点。
蒋元慈和蒋文洲装作书生与书童,游山玩水一般摇着纸扇十分兴致地边走边看,从阶梯一步一步往上去。刚走到半山腰,突然有两个壮汉挡住了去路,厉声喝道:“干什么的?这里是吴大院子,旁人不得靠近!”
“哟,那么凶干啥?我们是来走亲戚的不让我们看亲戚啊?!”蒋文洲跨前两步,挡在蒋元慈面前,大声质问道。
两个壮汉一愣,相互看了看,差不多同声问道:“咋从来没看见过你们?”
“呵呵,你才几岁?没看到过的多了!”蒋元慈戏谑地一边说一边往上走去。
“等等!”一个壮汉说,“既是亲戚,也请稍息,容我们向家主秉报,也好迎接。”说罢,一个快步秉报去了,一个依然驻足叉腰,立于道中。
一锅烟的时间,那壮汉跟在一个二十多岁穿着整齐的男人后面一步一步下来了。
蒋元慈抢上一步,满脸堆着笑意,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三表哥!”然后双手抱拳深深地施了一躬。
那被叫作“三表哥”的一脸茫然,盯着蒋元慈看了半天,才挤出一丝笑,“呵呵”两声,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式。蒋元慈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说了一声“三表哥请”,便带着十分的昂扬,拾阶而上了。
两个壮汉见此情景,相当恭敬地让到两边,不敢再看蒋元慈一眼。
蒋文洲跟在后面,眼睛不停地到处打量,就象一个完全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新鲜、兴奋、啥都看不够。
吴大院子在石梯的尽头。碑山岗有些高大,从院子前茂树的枝叶间望出去也异常巍峨。青幽的颜色,雄健的脊背,一望而永留眼底。两边或高或低的台地上长着大片大片既不是麦子又不是油菜的东西,有几个人正背着背篼在里面割着叶子——这个蒋元慈认得,他们家附近沟边河坎也有,人都说它叫蓝子,也有叫板蓝根的。这里咋这么成片成片的长着呢?他心里边直犯疑乎。
他还没有想出个头绪,已经到了院门前头。那院门高大宏伟,却不乏精巧细致;要说是凭生未见,那是假话;可此门之气势,绝对是世间独有!
蒋元慈震撼了。在他头脑所能想象的事物之中,包括他一直以来追为致高境界的英国日本现代文明之巅的景象,与之有何殊同他也很是茫然。
他跟在“三表哥”的后面,进了那道大门。
里面是一个若大的院子。蒋元慈扫视一周,便知这是一个正五横三外加围房的大院子。房屋高大,气势巍峨,古色古香。四周的木柱,全是整根的楠木、柏木、杉木,浑圆笔直,鲜明光亮。数十扇门窗,雕刻着精致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美伦美奂。天井里的棱形石板,是精心打磨过的,平整而光滑。房基、檐坎、台阶都是青石铺筑,墩实气派。
正房中间,完全不象蒋元慈他们家的堂屋。前面没有门,也没有墙壁。三表哥把他引进去,示意他在左边最末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来。随即,便有女侍端上茶来。蒋元慈微微含首,那女侍做一个万福退了下去。
“你先喝茶,我去秉报为父,”三表哥说罢便去了。
蒋元慈一边喝茶,一边细细地打量起来。堂屋正中挂着一幅俏像,画的是谁他不知道。他反复审视之后,越发的感觉奇怪了:这人是谁呀?为什么被他们挂在这里?这可是祖先的位置呢!别家都挂天地君亲师,或者挂孔孟,或者挂个梅花鹿啥的,他们这是为什么呀,难道这人比他们祖先还重要?
蒋元慈偷偷的想,这个可以不管,也管不了。可是他们的蓝靛厂在哪里呢?他瞟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蒋文洲,蒋文洲狡黠一笑,便退转一边去了。
正在他边喝茶边欣赏紫红的壁,雕花的椅,洁静如洗的青石地时,三表哥领着一男一女两个老者进来了。蒋元慈立即站起来,俯首迎接。等他们在画像下面一左一右坐定之后,他才横跨一步,单脚跪地,向前躬身,十分恭敬地叫道:“表叔表婶在上,请受侄儿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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