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倒是一笑:“我原说呢,皇帝怎么几日都不理我这个老太婆了,竟是为了这个。”宣德几乎无地自容:“儿子——没脸见您……”太后似笑非笑:“谁做的孽谁来受,又不是你的错,干什么没脸见我?除非,你想赦他。”
话说到这一步,宣德倒不羞惭了,从容道:“是。”
“他还在为高煦谋划,你不恨?”
“恨,但恨能消,过个几月,几年,总有一天就不恨了。人死却不能复生。”
太后握着宣德的手,静静地看定他,宣德忐忑起来:“母后?”
太后一笑道:“没事——我是觉得,你这两年竟是变得多了。当初刚平定了高煦的谋反,杀了那么多人,我劝着你,你说除恶务尽国法难容,我天天替那些人烧香念经,怕你杀业太重……”
宣德茫然地回想,两年前,他是那么冷酷,看着柳云若在文华殿上受刑,只觉得有种报复地快感,真的是变了呢……四百多个日夜,那个人在身边,从哪一天开始,因为他的疼痛而心疼的?从哪一天开始,因为他的笑容而快乐的?又从哪一天开始,没有他的时候,会觉得寂寞?
不记得了,也说不清楚。可惜的是,柳云若改变了他,他却没能改变柳云若,他终于还是选择为高煦而死。
宣德缓缓在太后脚下跪下,轻声道:“母后,这是儿子的一点私心,请母后成全。”
太后轻抚着他的脸颊,目光中有哀伤:“你忘了为娘的话。”
“儿子没忘!也不敢忘,只是……”他眼中的泪涌了出来,“我不能让他死,不能!”他的声音有哽咽,却是非常地坚决。
是,不能让他死。
柳云若在他身边的时候,可以因为他思念高煦而嫉妒,可以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打他,却是不能让他死。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不能缺失这一份感情,当这份缺失可能再也无法复原时,他的感情才如高原上堤坝的崩溃,如洪水无可阻挡地泛滥。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来,其实是想劝你,放过他,也放过了自个儿。”
宣德有些茫然:“放过……”这话好耳熟,柳云若在酷刑之下,也哀求他,让他放了他。
“是,放过他,赐他一死。”
宣德悚然而惊:“母后!”
太后摇摇头,拉他起来:“你听娘说,做臣子的,讲究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做女人家,也说从一而终。其实男人和女人,道理是一样的,都是认定了一个人,为他动了情,就犯了痴……柳云若对高煦,是不惜拿性命相报的,当初你那样羞辱他,折磨他,他都忍下来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高煦。娘一直反对你留着他,不是嫌他是个男人,是这个人,痴得让人害怕啊!”
痴……柳云若所有的痴,都给了高煦么?宣德觉得嘴里发苦,也许这就是真相,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他是不是也犯痴了?
太后继续道:“像他这样的人,不是你对他好,或者给些什么富贵恩惠可以拉拢的。当年的方孝孺,成祖爷低声下去地去赔不是,一样不肯归降。有人跟成祖爷说,杀了方孝孺天下读书种子就绝了,成祖爷还是杀了。不是成祖爷气量小,其实一个文弱书生,杀了和囚起来没有区别。我亲眼看着方孝孺被绑出宫去的,那脸上还带着笑,成祖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说,遂了你的愿了。说白了,能为建文帝死,是方孝孺的愿望,死了就定了案,不用再害怕自己变节。你杀了柳云若,让他为高煦死,也就成全了他的心意。”
宣德听得身子都颤抖起来,他想说柳云若和方孝孺是不一样的,他想说他也是爱朕的……可是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柳云若是不是爱他。
他的心愿只是为高煦而死……那么这一年多的相处又算什么呢?那一句“皇上救我”又算什么呢?
宣德极缓极缓地摇着头:“不,不行,他不能死。”
不管太后说的是不是真的,都要让柳云若活下来,哪怕这对柳云若是一种折磨,哪怕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贪恋不甘。他唯一肯定的,是他爱柳云若,爱总会使人有太多期许,希望长久,希望胶着不会分别,希望占有和实现。
太后有些悲哀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你要救他,也不是不行,你是皇帝,这天下终究是你说了算。但是,后世会怎么记载你,你不后悔么?”
宣德咬了咬牙:“不后悔!儿子愿一生勤政爱民以补过,请母后容儿子任性这一次!”
太后似是累了,闭目沉思片刻,淡淡道:“其实,要赦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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