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逼仄的囚车中无法伸直双腿,挨过棍子的臀部又坐不稳,柳云若只能蜷着身子靠在木栅栏上。他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软软地搭在腿上,血污已经凝结,关节处却如同数百根钢针在扎,疼痛从指关节一直往上爬到手腕,爬到小臂,爬到大臂,再爬上肩膀,这两条手臂似乎已不再属于他。
囚车的木咕噜在并不平坦地道路上颠簸着,像吟唱一首古老而凄凉的歌谣。满身的伤痛,将每一次微弱的震动都放大千倍,如同一个个黑暗的浪潮向他袭来。他不知这条路为何这样长,却又并不期盼它结束,他知道在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更艰难的折磨。
明亮的阳光让柳云若眩晕,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见在前面的石板路上,有一个穿粗布长袍的男子,抱着一个男孩儿,那孩子伏在男子肩头,满足而愉悦的笑容如花朵一样绽放开来……可是囚车驶近的时候,那画面却又消失不见,柳云若感觉眼中有灼热的泪。
那个男子带走他永恒的记忆,这记忆背在身上,无法解脱,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一直在寻找,企图用同样强大的爱来填补,宣德说他爱上的是心底缺乏的东西,可是他已无法放弃。他注定对生命中得到的每一份感情,都要倾尽心血去报还,虽然生命对他至为不公,这样的波折,这样的苦痛,使他如同粉身碎骨般被揉搓着。他依然想相信自己的爱,不知悔改地坚持——所以他的苦痛没有任何出路。
囚车经过端门、承天门、大明门,终于在午门外停下。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名午门。皇宫“五门三朝”,以午门最为威严肃穆,因此只有册立皇后、皇帝亲临阅兵等重大典礼才在这里举行,自永乐十八年成祖迁都北京后,又订下制度在这里施行“廷杖”。
魏源远远向午门内看了一眼,见广场上三步一岗四步一哨站满了锦衣卫兵士,场心是临时搭起的木台,台下也聚了不少人,都是来观刑的大理寺、刑部及都察院的众官员。大概是因为正犯没有来,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聚堆儿唠嗑,与午门庄严的气氛有些不协调。也难怪他们不在乎——廷杖虽是残酷的刑法,在永乐年间让这些大臣闻之变色,但今日打的既不是他们的同僚也不是他们的好友,不过一个有“佞幸”之名的太监,这是与他们没有任何关联的痛苦,他们乐得看热闹。
魏源让人打开囚车,柳云若已无法自己下车,两名衙役只好踩上车辕,将他从车里架了出来。这时从左掖门旁边的值房里出来一个太监,走到苏岳旁边,对他低声耳语几句,苏岳脸色微微一变,向魏源一躬身道:“请魏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向架着柳云若的衙役一挥手,示意他们进房去。魏源认得那个人也是乾清宫的司礼太监,已经猜到值房中是什么人,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能阻止。
值房门打开的时候,宣德向后闪了一闪,似是不愿让门外的人看到,黄俨也乖巧地上前一步挡住了皇帝。等门关上,宣德大步迈过来,紧紧地拥抱住柳云若。架着柳云若的两个衙役吓了一大跳,连忙松手,柳云若根本站不住,双腿一软就要滑下去,然而宣德手上猛然用力,那样激烈地近乎粗暴的拥抱,像是要把这个人压入他的胸膛。
从昨晚开始,他就无法入睡,今天早上柳云若被带走,他在这里徘徊,焦虑,几次想要下旨把柳云若召回来,虽然他知道他不能。他的生命是不自由的。他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囚犯。
可是现在见到摇摇欲坠的柳云若,所有刻意的压制都崩溃了,他一直在失去他的恐惧中。
柳云若勉强抬起眼睛,看见宣德脸上混合着忧虑的憔悴,唇上的髭须都没来得及刮掉,像一片阴影。柳云若轻轻颤抖起来,内心迷离,他不知为何,他仍然会因为这样的拥抱感到温暖,虽然他是如此的疼,虽然这疼是他的赐予。
这是他自己的错,他的贪恋,贪恋一份绝对不该属于他的感情,贪恋一个本应该仇恨的男人。爱情是宿命摆下的一个局,他一步走错,于是步步皆输。
宣德抚着柳云若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样?”低下头去,望着他软软垂下的手,和手指上的血污,喉头哽塞,眼眶一热。虽然是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可这样亲眼看到,才发现自己在这里焦急的等待,心疼的想象,都是那么地无力。
柳云若轻轻点头,他口中干涩难忍,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有没有水……”
宣德忙向黄俨命令:“水!”黄俨捧着一杯热水过来,宣德亲手接过杯子,凑到柳云若唇边,看着他如得甘泉般喝下。心中感觉到了一丝安慰。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看到他以皇帝之尊服侍一个太监,他想,即使柳云若的手真的无法复原了,他也会这样照顾他一辈子。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就好,只要还能爱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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