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爷盘算得好,打算先让敬贤跟着敬泰的先生,先开了蒙,他那边不误给他请先生,可吴冯氏满心的不qíng愿,嘴上却说:“既都是我的儿子,当然不能厚此薄彼,敬贤也要有个正正经经的先生!哪能委屈他用敬泰的先生呢?再者说,敬泰已经习了好几本书了,敬贤连字都不识一个,怎么能让先生放在一起教?”
吴冯氏一边说给敬泰的先生的束修是在请人家来的时候就讲好的,那位先生也是瞧过敬泰后才点了头,如果突然再把敬贤也扔给先生,安知人家先生会不会乐意?如果不乐意,人家当面讲出来,不是落了吴家的面子?哦,咱说的是先生只教一个人,结果给了束修后又送进门一个,知道的是你吴老爷想急着给敬贤开蒙,不知道还以为你要省这几两银子两块ròu呢!
吴老爷皱眉坐在炕头,吴冯氏喝口茶继续说,这兄弟两人本就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敬贤进门时都八岁了,事也多少记得点了。吴冯氏擦着泪说:“我本就害怕敬贤怨恨,一门心思的要把这个疙瘩给抹平了,结果你又来这一出,是不是安心要我们母子俩不合啊!这孩子日后大起来了,想起他连个自己的先生咱都舍不得给他请,那孩子心里能好受吗?”
吴老爷在屋里转了三圈,打消了让敬泰跟敬贤用一个先生的主意。叹气出门,打点jīng神要让人再去打听哪里有好的德高的先生,好请回来赶紧给敬贤开蒙。
吴冯氏屏息静气的看着吴老爷闷头出去,接着几天不听他再提这件事,等敬泰的先生过了节回来后,也不见吴老爷领着敬贤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吴老爷还真是让吴冯氏那番话给说动了。他是个粗人,虽然祖上有地有田,这附近几个山头,从这边城里到那头的镇上,都是他吴老爷的,可是他真正发迹起来却是在十九岁之后的事,当时他刚娶了吴冯氏,得了吴冯氏娘家的助,吴冯氏又不是个短视的婆娘,当时也是吴冯氏全力支持他买地开铺子,直到铺子都开到临镇去,他吴老爷的大名才真正响亮起来。
吴老爷小时候,他爹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汉子,管起佃农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他爹打小就教他怎么买奴婢蓄田,怎么跟佃农打jiāo道。吴老爷从小学得就是下地,看天时,这什么样的地长什么庄稼能挣钱,他清楚的很。可当时吴老爷家也只是请了个老秀才管账,等吴老爷开始当家,他想慢慢把这管账的事收到自己手中时才发现,他看不懂账。
吴老爷不但不识字,也不懂这账里头的弯弯绕。当时吴冯氏嫁过来,带了两间铺子,吴老爷本来对妻子的嫁妆是没一点兴趣的,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吴冯氏会看账。虽说女子无才正是德,可是看着吴冯氏记账算账的那个利索劲,吴老爷是真正佩服。
第 12 章
吴老爷知道,他想在吴家屯站稳脚根,不识字不懂账是不行的,所以吴老爷十九岁的时候才认认真真的想找先生开蒙。可那会他才发现,那些先生们个个眼高于顶,这些会学问的人虽然家徒四壁,一天可能连一顿饱饭都吃不到嘴里,可是挑起学生来,那就跟挑牲口差不多。吴老爷当年没少捧着成山般的钱去求先生收下他这个弟子,可是他捧得钱越多,那些读书人越厌恶他,最后甚至会用那文绉绉的话rǔ骂他。
吴老爷慢慢才摸出这些读书人的心思,他们啊,怕死了收到个名声不好的弟子带累了自己,风骨于他们而言,那是比全家xing命都更重要的东西。
吴老爷是个乡下的粗汉,又财大气粗,村气得很。那些读书人几乎都觉得要是真收了这么个弟子,那连出门的脸都没了,另有一部分则是一听吴老师不是为了听圣人教化,而是为了看懂账本,赚更多的钱这般充满铜臭的想法而来求先生,个个扶额叹息,好像吴老爷是头蠢驴跑到他们门前来了。
最后吴老爷是凭着一股傻力气,一边让吴冯氏教他,一边四处偷师,家中管账的老秀才,铺子中的管事,哪怕是外头茶馆中说话本的说书人,他都想方设法的从他们那里偷学,最后还真让他学成了,字也识了,账也会看了,要说还有什么不会的,就是写字了,吴老爷到现在还不会写字,他连笔都不会拿。可是在吴家,他修了个漂亮的书房,摆上各种各地搜罗来的乱七八糟的书,如果哪个读书人看到他把经史子集跟神怪志异摆在一起,另一头放着戏文画本,chūn宫秋怨,只怕要立刻大呼圣人之名,当场痛哭。文房四宝也是一套套往家搬,他不愿意让人说他没学问,更忌讳有人提起,所以两个儿子,他是下了决心要让他们学出个能耐来!
吴冯氏的话只是说中了他心里隐忧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正是他想到了这些读书人的怪癖。
如果他要敬贤跟敬泰用同一个先生的话,会不会敬泰的先生一怒之下不肯再来了呢?本来只是为了要给敬贤请个先生,要是连累敬泰也没先生可用了,那不就成为个芝麻掉个西瓜?太亏了。
另外如果敬贤跟了敬泰的先生开了蒙,别的先生不肯再教怎么办?好像这认先生就跟认爹是一回事,换一个是大逆不道的。
吴老爷左思右想,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敬贤七八年都等了,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可这请先生不比挑萝卜,成堆摆在哪里让人选,吴老爷又担心敬贤开蒙晚,又是打小在姨娘身旁长大是个没见识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有心要给他选一个德高望重的好好教他,誓要把狗ròu做出盘菜端出来。
吴家屯十里八乡里能找得出的识字的不超过一只手的数,能够格请回来当孩子先生的根本一个也没有。敬泰的先生是吴冯氏的娘家哥送来的,见吴冯氏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娘家一高兴,早早的就把先生请好了给送过来。
吴老爷自己可真不认识什么读书人,好像这读书人都圈在一块,平常等闲人见不着他们的影子。要是让说书人来讲,那些德高望重的读书人一般都在深山老林里缩着,吃仙果喝仙露,等到有识之人找着他们了,他们才会出来。
吴老爷当年自己想识字时找的几个人其实连秀才都算不上,不过是认识几个字等着去考秀才的读书人,有一个最小的才十二岁,可人家识字,所以人家就能当着五大三粗的吴老爷的面把他送去的东西扔到地上,那份让人恨得牙痒的清高劲,跟他们就从来不吃饭不沾俗物似的。
如今吴老爷知道,这请先生最好找的应该是那些老头子,越老学问越好。他自己瞎忙了三四个月,连个先生的影子都没瞧见,急得嘴角起了一圈泡,有心想找吴冯氏让她娘家再帮帮忙,可这话就说不出口。把敬贤记到吴冯氏的名下这件事他可还没有跟吴家说呢,怎么敢再送上去找骂?
转眼小半年过去了一无所获,有天他底下的一个管事过来说,他打听到尽西边过了两条河的村子里有个老秀才,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管事说:“听说名声是很好的,学问也好,就是脾气不大好。不过那走货郎说他从那个村子里走的时候,那个先生就已经年纪很大了,就是不知道现在……”
吴老爷就像抓到了一根稻糙般,赶快打发了得力的管事去找那位先生,他也算小心,jiāo待:“你们一路去,一路打听,人品一定要好,学问也一定要高。只要是个好的,就一定请回来!”
管事带着厚礼,坐着板车带着几个赶脚的就走了,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到了最热的七月中旬,管事请回了一个头发牙齿都快掉光,全身的衣服就没有不打补丁的老头子。
吴老爷在大门前一见到这位先生立刻就拜了下去,用他的话说,这老先生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
因为这老头子虽然láng狈不堪,可坐在板车上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气势,腰挺得笔直,肩撑得老高,好像他不是坐在一架半破板车上,而是坐在皇宫的龙椅上,先生从眼睛fèng里瞧人,带着那么股子清高味。
吴老爷在门前拜过,亲自扶着先生从板车上下来,再请先生进正堂,上茶,先试探的提了下敬贤,这老先生嗯了声,然后又提想请犬子拜在老先生门下,这人又嗯了声,吴老爷大喜,赶紧叫敬贤出来拜先生,这人让敬贤在地上跪了一刻有余才嗯了第三声,这时吴老爷让人送上束修,老先生站起来接过来,完了。
当天晚上吴老爷喝了个烂醉陪先生吃饭,拍着胸脯打着包票,先生就住在了吴家,房子下仆,一日三餐,四时节礼,一应俱全,先生喝得脸泛白,稀疏的山羊胡子上沾满油菜汤,满意点头,又嗯了一声。
皆大欢喜。
吴冯氏当天晚上知道了请来先生的事,她看起来是高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赶紧把敬贤叫过来,嘱咐他要用心跟先生学,要有出息,还给他准备了文房四宝,直把敬贤说得热泪盈眶才放他回去。
敬贤这边出门,吴冯氏的脸就塔拉下来了,坐在炕上握着手中的佛珠。
冯妈妈是吴冯氏娘家陪嫁过来的老妈妈,最得她的信任,见此景赶走屋子里的丫头后坐到炕沿上劝道:“太太,放宽心,老爷如今日日过来,这就行了,那个小子不会有大出息的。”
吴冯氏愁眉苦脸说:“……冯妈,你说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把他给弄进来?要是我不点这个头,他如今还在那个小院子里窝着呢!现在搬了进来也请了先生,眼看着就要跟敬泰齐肩了,这事我怎么想都不对劲!”
冯妈妈的脸白了白,低头小声说:“太太宽宽心,这要是不把他接过来,二姑娘现在连个名字也没有呢。再说……”她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才说,“再说,要不是太太你点了这个头,那个女的只怕也出不去!”
想起那个女的,吴冯氏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狠色。她冷笑道:“不过是个小孩子,还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冯妈妈gān笑着劝道:“太太说的是,那小子再厉害也翻不出您的手掌心!快别想了,这瞧着都快三更了,早点歇了吧。”
伺候着吴冯氏歇下后,冯妈妈轻手轻脚的回了屋,她还不能睡,拿过针线开始补衣服,边补边想当时吴冯氏跟吴二姐在屋中聊天时,年仅六岁的吴二姐说的话:“……只要他在咱的屋子里,想怎么办还不都是咱抬抬手的事?日后日子长着呢,他现在才多大点?他就真是个天才,咱也能把他养成蠢才!”
冯妈妈心底发寒,这六岁的娃娃,她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来的?就算不是一个娘生的,那也是一个爹的亲兄弟。
冯妈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上头人的肚子里想些什么,哪里是我这老婆子该cao心的?”
从那天起,冯妈妈再也没有在上房隔壁的小屋子里呆过,她总是宁愿多走两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再歇歇。
敬贤有了先生,兴奋的晚上几乎一夜没合眼,早上天不亮就从chuáng上跳起来,坐在chuáng边上等丫头来叫他起chuáng,丫头婆子来叫他时倒没他吓了一跳,取笑了他一会儿,给他换了gān净jīng神的衣裳,伺候他洗漱用饭,然后叫了个丫头领着他往前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