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辈的女孩子族中长辈圈得是个“菱”字,这个字的意思不好,不过倒正好和着女儿家不值钱,糙般命贱。吴冯氏当年头胎生下吴大姑娘,受了不小的非难,可她不认输不认命,硬把大姑娘的名字后面取了个“珍”字,意思是说就算这个女儿如菱糙般轻贱不值钱,她也会“珍惜”的。
如今轮到吴二姐取名,吴老爷几笔写下了个圆润饱满的“宝”字,和称菱宝,全名吴菱宝。
这个二女儿明明是嫡女,身份贵重,却到八岁才记入宗谱。吴老爷虽然是为了子孙大计,却并不是不愧疚的。吴二姐又贴心顺意,吴老爷这几日喜爱的不得了。两好搁一块,他决定从名字上表达自己对这个嫡女的歉意和爱重,“宝”之一字足够吴二姐吐气扬眉,正好两个女儿的名字合在一起是“珍宝”,也算表达了吴老爷的立场,免得一些人在背后戳着吴冯氏的脊梁说她生了两个女儿不得吴老爷的心,家宅要安宁,这上下尊卑就绝不能乱,吴老爷虽然房中有些荒唐,可他不是那些听了女人枕边软语就忘了东南西北的傻子。吴冯氏家世门第都摆在那里,儿女双全,管家做事清楚明白,虽然有些小心眼爱吃醋,可在吴老爷看起来,女人喝醋是天xing,没有女人不喝醋的。他可从来没动过要把吴冯氏换下去的想法。
记下名字,吴老爷站在宗祠前,扬声说:“日后二姑娘大家都称宝二姑娘!大姑娘大家都称珍大姑娘!让我知道哪个再乱叫,打死扔出吴家屯!”
众人齐声应下,吴老爷又走下来亲自扶起吴二姐,带着慈爱的笑将她领回吴冯氏身旁,面子给得足足的,吴二姐坐下后,觉得这腰杆子是挺得格外直。
这吴二姐的事办完了,轮到庶子了。一个婆子领着瑟缩得像只小老鼠的半大男孩站到祠堂前,吴老爷下死眼瞪了这个男孩子一眼,他花了这么大的功夫给了他这份体面,如果他不成才,吴老爷能活吞了他!
男孩子被吴老爷的眼神吓得腿一软险些跪下。
旁边的仆人把吴二姐跪下时的大红垫子撤下,换了个绿面的小得多的垫子过来,也没往祠堂里放,仍是摆在祠堂外面。
吴老爷虽然顺着吴冯氏的话将他记为嫡子,可是嫡庶之别在吴老爷心中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让身为儿子的庶子排在吴二姐后面入宗谱,不肯让他用正色的垫子,没有让他走进男丁才能进的宗祠,而是如女子般跪在宗祠外面。这一样样一件件都是在表明这个男孩虽然进了宗谱,归到吴冯氏名下,可他的身份是不能跟吴冯氏的亲生儿子比的。吴老爷要所有人都记得这一点,也要这个男孩记住。
吴家这一辈的男孩圈的是个“敬”字,敬天地父母君师,是个好字。吴冯氏的大儿子满了月就进了宗谱,儿子小不好养活,吴老爷选来选去,选了个“泰”字,要他平安康泰,也要吴家在他的手中康泰。
这个庶子要选字,吴老爷自然不肯让他越过敬泰大少爷,又盼着他能当得起敬泰之后的这份责任,选了又选,定了个“贤”字,他用这个字告诉这个男孩,要做个贤人,才能留在吴家正房。
日后自然就是称贤少爷了。
在排行上,虽然他比敬泰大两岁,可是吴老爷却把他记为二少爷,从排序上,敬泰是长子,敬贤是次子。
看着敬贤在宗祠外对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磕头,吴冯氏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指关节隐隐泛白。
然后就是磕头了,于是一家人再次排位子站好。
吴老爷排第一个,身旁是矮敦敦的敬泰少爷。他领着敬泰,一步步缓慢的捧着香走进祠堂。
吴冯氏身后带着吴大姑娘和吴二姐,跪在门外。
吴家两个姑娘后面是吴敬贤,也是跪在门外。
跪下叩首后,吴老爷上香,吴敬泰上香,两人退出来,吴冯氏领着后面的三个孩子也跟着后退,然后再按顺序跪下,再叩首,如此三番。
祭过祖宗后,这才算真正开始过新年,整个吴家院才热闹起来。
吴老爷自然有事要忙,领着吴敬泰就去了,吴冯氏担心儿子年幼,使着得力的管事跟着伺候,自己领着两个姑娘和敬贤回去。
敬贤第一次跟吴冯氏这么亲近,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见吴冯氏转头看他,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吴冯氏温柔笑道:“敬贤莫急,等你明年有了先生学了规矩念了书,你爹自然就会带着你一起去了。”
敬贤连连摇头,像是猫把舌头叼走了。其实他根本没听清吴冯氏说了什么,脑子里一团糊涂。
吴冯氏更是慈爱,拉他到身旁,温言道:“莫急莫慌,你爹和我都想你有大出息呢。”说着,竟亲自挽着他走在前面,把两个女儿丢在后头。
敬贤茫茫然不辨东西南北,脚下轻飘飘的,被吴冯氏挽着,觉得吴冯氏的手是他平生仅见最暖最软的,吴冯氏的声音温柔得像晒过的棉花,在这寒冬腊月里就像被新棉花的被子严严实实盖住一样暖和。
出了两道门,敬贤看到门外沿着湿漉漉的青石地跪了长长的两排人,他知道这地是今天早上用井水新洗刷过的,旁边的砖fèng里还结着霜花冰凌,跪在这样的地上必定是冻得刺骨!
敬贤打了个哆嗦,好像自己被冻着似的。他身上穿着的是崭新的棉衣,新弹的好棉花,厚厚的铺了一层,里衬的布是他以前都没见过的,摸起来舒服的像小狗娃的皮ròu般软,外面的罩衣是硬括的浆得笔挺的新布,上面是新鲜的花样,吉祥的图案,领口袖边还有一层层的花布,他觉得自己穿得比以前跟他住在一起的那个姨娘还花哨漂亮,最少这布就比姨娘给他的要好。
吴冯氏拉着他站在那群跪着的人面前,他看着吴冯氏像庙里的菩萨般慈眉善目的对那些跪着的人说:“祖宗会记得你们的孝心的,都散了吧。”
他看着这些人感动莫名的又对吴冯氏磕了几个头,还有人抢着多磕了几个才散了。
敬贤还是头回看到有人这么受人尊敬,他想起偶尔看到过姨娘掏钱给管事买东西,那管事鼻孔朝天。
他以前觉得管事就是一个很大的人了,可如今看见吴冯氏,才知道这世间还有比管事更伟大的人。对吴冯氏顿生敬畏。
他低眉顺眼的被吴冯氏挽着走,吴冯氏温言软语体贴如微的问他的日常生活,从吃到穿到住,事无巨细,他还是头回被人如此关心,以前姨娘只会偷偷塞给他一个烤红薯,半温不温,被压得扁扁的没个形状。那些甜了嘴巴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更何况这几天来他才知道以前那些好吃的东西其实什么都算不上,而吴冯氏这些话让他从心里甜起来暖起来,觉得比吃饱穿暖还快活满足。
一行人慢悠悠走回吴冯氏的东院,在院门前西边的一条小径上看到两排跪在地上的人,她们向着宗祠的方向,跪得笔直整齐。
敬贤一下子愣了,他突然觉得这和幕格外熟悉,从他懂事起的每一年都是这样跪在这群人中间,当时他跟在姨娘身旁,跪在这群人的最前面,当时他觉得他是这群人中最伟大最重要的一个人,在他的身后有姨娘,有他的姐妹,他一下子找出了好几个熟悉的脸。
这群人跪在寒风中,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膝下只有一块破旧的垫子。敬贤记得很清楚,在他还在那群人中间时,只有他和他的姨娘能跪在垫子上,其他的姨娘和姐妹只能跪在地上,姨娘教给他说这就是地位的分别,那些人就是要过得比他差才能衬出他的地位的不同。
他记得在以前的这一天,天不亮他就要起来,而姨娘更是一夜都不会睡,一大早就打了热水让他洗漱gān净,换上新送来的衣裳,在夜色中带着身后的一群人跪在寒风中,然后直到近午时有人来送粥了,他们才能起来。
第 10 章
敬贤想起了跪在二道门外的那堆人,似乎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时他也没看到他们膝下有垫子,他们应该是在吴老爷带着他们进祠堂后才跪下来的,或许香一点着,青烟飘上天空他们就跪下来了吧?
二道门外的人和眼前小径上的人都不知道,其实吴老爷跟吴冯氏带着他们真正跪下的时候很快就站起来了,膝下还有厚厚的垫子,而更长的时间里吴冯氏是坐着的,吴老爷是站着的,没有人跪下。
二道门外的人连走过那二道门向前再进一步的资格都没有,小径上的人连走出小径,走到前门的资格都没有。
更不用提进祠堂了。
这就是身份。
敬贤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天与地、云与泥。
身份低的人要付出的更多,更辛苦,可是他们却仍然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
敬贤眨眼之间领会到了他过去近十年都没有领会过的东西,他禁不住后退一步,因为他看到那些跪在小径上的人中,有几个平常他还算喜欢的姐妹正向他看过来,他甚至看到有人露出笑脸,对着他招手。
敬贤转身闪电般挤在吴冯氏一行人中间逃进吴冯氏那所代表着身份地位的院子。
他害怕、恐惧,那个以前很喜欢的姐妹招向他的手,看起来简直是想把他再拖回到以前低下的地位的可怕。
他已经出来了!离开了!他跟她们不一样了!
他不要回去!!
敬贤捂住狂跳的心跟在吴冯氏身后走进东院,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
丫头婆子伺候着他,领着他到了一间崭新漂亮的大屋子里,里屋的炕烧得热热的,一走进去整个人都是暖的。丫头捧来铜盆给他倒热水洗脸洗手泡脚,又换了套在屋子里穿的衣裳鞋子,又端来热腾腾的粥,几样小菜,小菜里居然还有道芝麻jī丝,敬贤乍舌,这一大早就能吃ròu?还是jīròu!另有一小笼新蒸的馒头包子,仅着他一个人吃,吃多少都行,都是热的,不够再添。
他满足的吃了个肚儿圆,丫头把饭菜都端下去,又拿来漱口水,再一回,端上来的又是刚搓的米酒元宵,就算他的肚子已经胀得快破了,可是元宵端上了他的嘴又馋了。
这边刚放下碗,婆子来叫说吴冯氏在正屋里等他,他立刻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就往正屋跑,一进去就看到吴老爷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正嫌弃的看着他。
吴老爷多少有些担心吴冯氏会薄待敬贤,忙完了事就赶紧过来,结果就看到敬贤吃得前襟上都是菜汤油污,嘴角指fèng里都是饭粒,胃涨得老大像吞下了个西瓜,衣衫不整鞋都没穿好就没行没状的冲进屋来。
敬贤以前成年见不着吴老爷一面,见着了也说不了两句话,他对吴老爷全部的印象就觉得他像道观佛堂里坐着的石雕木像,威严得他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乍一下如此近距离接触,他自己就心怯了,这吴老爷脸色还不好看,眼神明摆着瞧不上他,他更加畏缩,倒偷偷看向吴冯氏,觉得慈眉善目的吴冯氏对他更好。
吴冯氏笑眯眯招他过去,要他坐下来,问他在房里都gān了什么。
敬贤吱吱呜呜说不出来,他光顾着吃了,虽然年纪不大,见过的不多,可也知道这光顾着吃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头越压越低,一脸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