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帘后,女儿红陈年醇香袅袅,一室幽静。良久,侧耳静听的三人一动不动,似连什么都忘了。
“他们……可还好?”打破这缄默的,却是林燕绮。
薛晋铭没有回答,连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将一杯酒斟满。
蕙殊也静默。
林燕绮话已脱口,无法收回,一时间只觉追悔。
不该问的,真真不该问。那两个人,必不愿再被人记起,不愿再被人谈及。关于他们的传奇,最好的结局,便是在时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遗忘。
可是她又怎么能忘。她亲眼见过那样一个男子,亲眼见过那样一段深qíng。只要见过,便是再也不能忘的。那一夜的月光,她记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静好。淡淡的月华从帘隙里照进,将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沉睡在一泓月色里的女子,仿佛是白茶花的jīng魅幻化。没有人忍心惊扰那样的睡颜,她不忍,那久久伫立门前的男子也同样不忍——哪怕,他已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许久,任月光照得他两鬓如雪,却迟迟没有推门而入,没有走近那咫尺之外的女子。他只是静静看她,以刻骨的忏悔,以铭心的深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里没有悲喜,没有伤痛,只有一片天地俱归无物的空彻。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毁誉,再也不能够羁绊他。
在那眼底空彻世界里,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个人。
薛晋铭端起一杯女儿红,凝视杯中涟漪,仿如看见世事动漾,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总要有人随这尘世轮转,不停走下去。走下去的人,有无奈,亦有坚持。抽身离去的人,是真正智者,亦是真正勇者。
燕绮不能忘,他又何尝能忘。当孑然一身自风雨中归来的霍仲亨,在一众亲信部属面前,从容吩咐他们公布他的死讯,命令他们向南方政府易帜效忠,往后效忠家国如同效忠于他;已是心无挂碍的霍仲亨,面对苦苦挽留的部属,淡淡一笑,“我这半生,于国未有建树,于家未尽责任,唯一可慰平生之事,只有这一桩。”
兵以弭兵,战以止战,是他多年不灭的信念。如今这信念终被他自己打破。若是他不退反进,逐鹿天下,正是良机。然而他若一战,面临分裂危机的南方政府再难号令大局,四方割据再度纷起,各地军阀无所归附,野心者、投机者、复辟者顿失制掣,耗尽半生心力得来的南北和局,只怕终究要毁在他自己手中。难道要再耗去整个的后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与成就,以此证明他们全都错了吗?
霍仲亨如是笑言——
“也许我们所走过的,并不是最正确的路。在这条路上,我竭尽全力往前走,走对过,也走错过。先总统为国家鞠躬尽瘁,止步在离毕生信念一步之遥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将亲见南北一统,大愿得偿。这条路走到此刻,即便qiángbī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领你们走到尽头。我们这一辈人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经历过黑暗与辉煌的时日,成败对错,只有时间可评说。我老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去走,往后已是一个新的天下。”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如镌刻在心。眼前仿佛仍见着霍仲亨长衫磊落,两鬓染霜,拂袖自兹去,抛却了半生戎马,一身肃杀。
薛晋铭慢慢将一杯酒饮尽。陈年女儿红的回甘绵长,浮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笑意。“他们很好,她已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
帘外弹词清转,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呖呖唱着半支新曲,“闲qíng万种从今掣,论聚散浮萍一叶,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林燕绮轻吁出一口气,回眸与蕙殊相视而笑。
雕窗外,一轮冰魄,清光照彻。不觉夜迟,三人一同从明月楼出来,许祁蕙殊只说要去接她五姐,撇下他两个匆匆便走了。
薛晋铭送燕绮返家,难得良夜,得遇故人,两人兴致颇高,一路慢慢散步走回去,只让司机开着车子在后面徐徐跟着。在一处即将打烊的卖花铺子外,林燕绮看见一盆开得极好的白山茶,依稀有几分茗谷白茶的风韵。薛晋铭停下来,将那盆花买了,挽起衬衣袖子,俯身抱起那花盆,对燕绮笑道:“我不会养花,你且替我养着吧。”
燕绮朗然一笑应诺。来到屋前,薛晋铭将花jiāo给了门房,与燕绮握手道别。燕绮走上台阶,复又驻足回眸,微微红了脸,轻声道:“你多保重。”
薛晋铭颔首而笑,目送她娉婷身影消失在门内。昏huáng路灯下,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一点火星闪烁,青色烟雾腾起,笼住他眉目。他抬头,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半空中月华皎洁,也不知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否也有一样的月光。蓦然间,心头兜上那一句“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怅然笑意浮上眉间,心头一点隐痛,不能聚,不能散。
薛晋铭转身走向车子。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低声说:“有消息到了。”
薛晋铭面无表qíng坐入后座,接过司机递上的一份褐色机密函件,就着路灯光亮,淡淡扫了一眼——上面只有简短的七个字:“灰鹄坠入荆棘丛。”
一丝冰冷笑意浮现在薛晋铭薄削唇边。这七个字,将变成明日各大报章上关于前总统流亡途中客死异乡的头条新闻。
那修长优雅的手,将褐色函件缓缓合上。雪白袖口上,两粒黑曜石袖口在夜色中闪动幽冷光泽。黑曜石相传为避邪之物,以百炼之jīng纯,镇煞挡恶,去疾除秽。
偈云:净洗宝珠,当愿众生,内外无垢,悉令光洁。
【第三部】明月照人来
第一记茗谷废宅
三月的海边,天色yīn沉,海风呼呼刮过,大雨即将袭来。往常水清沙细的海滨,在天际层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yīn郁萧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请到这边集合!”导游拿着话筒高声招呼身后大队游客,通过话筒放大的声音,立刻被呼啸的海风chuī散。
游客纷纷抱怨,赶上这鬼天气真不走运。
导游手举话筒,边走边讲解:“我们现在来到的海滨,风光秀美,在民国时期就很受南方达官贵人青睐。最初是洋人在这里修建别墅,作为度假之用,后来慢慢成为豪富聚居之地。能够在这里兴建别墅的,都是当年的显赫人物。”
海风来势更急,几栋老房子隐现在yīn暗的树林间,斑驳褪色的屋顶与壁柱,在呼啸的风中越发显出隔世衰颓的意味。有游客失望嘟哝:“只剩些破房子,哪有什么显赫人物。”
导游不理会,只管大步往前走,“各位注意了,我们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参观过五六栋老别墅,现在将要去的这一栋,保存最差,破坏最大,但却是最吸引人的一栋。因为它有一段神秘的传说……”
一阵猛烈的海风刮过,chuī得人东倒西歪,导游的后半截话被呛回了喉咙。
“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鬼宅?”有人顶着海风兴致勃勃地喊道。
“啊,还有鬼宅?”有游客被勾起了兴趣。
导游哈哈一笑,顺势指向身后蜿蜒的石阶尽头,“没错,沿着这条路上去,山顶上最大的那栋老宅,就是著名的鬼宅了。”
被海风chuī得瑟瑟发抖的游客们终于被勾起了好奇心,围着导游七嘴八舌追问鬼宅的来历。导游狡猾地一笑,挥了挥手中话筒,“到底有没有鬼,去了就知道,胆小的朋友可以留在这里,胆大的跟我一起来!”
游客们振奋jīng神,呼啦啦一群跟着导游爬上石阶。
导游大步走在最前面,一面心里暗喜这群人很有油水可榨,今天应该可以小捞一笔;一面看了看bào风雨将至的天色,暗自嘀咕这破落地方只有一些老房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赶紧把景点带完了事。
导游大步流星埋头赶路,冷不丁一抬头,险些撞到前面一个人身上。石阶转弯处,一棵高大的木棉枝叶横斜,阶上有个人正拿着相机仰头拍摄。那人拍得太过专注,完全不知自己挡住了去路。
导游想绕过他,不料身后刚好有人快步赶上前。导游被撞个正着,立足不稳倒向摄影者,三个人在狭窄的青石板台阶上撞成一团。
“哎哟,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也不看看……”导游没好气地推开摄影者,刚嚷了一声,声气却不觉软了下去,因为他已看清身后撞上来的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责骂,却朝他身后的摄影者连声说抱歉。
那个摄影者的相机被撞落在地。
女孩俯身去捡相机,恰在同时,那男子也俯下身来,两人一不小心撞上了。女孩的额头撞上了男子的下颌,两人一个捂住额头,一个揉着下巴,都啼笑皆非地看向对方。
导游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两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见过不少,难得遇见这样出彩的一对人物。男的英俊挺拔,衣着考究,看上去风度翩翩;女孩娇小清瘦,乌黑长发被风chuī得凌乱飞舞,眉眼有些冷,一双又深又黑的杏仁眼让人移不开眼。
看着两人的尴尬模样,导游暗自好笑,俯身替他们捡起相机,拍了拍灰,“还好,没摔坏。”
年轻男子接过相机向他道谢,导游趁机搭话,“两位是一起的吗?”
两人互相看了看,女孩子表qíng淡淡地摇了摇头。
男子礼貌地笑笑,“不是的。”
导游打量这两人的衣着行头,以他阅人的眼光,立刻断定这是两个大有油水可捞的主儿。
“这天气来玩不怎么合适啊,马上要下雨了,”导游主动热qíng介绍,“都是些破房子,也没什么看头。我跟你们说啊,真正好玩的地方在回龙滩那边。那儿风景好,有个五星级度假村,房间条件一流,全部是海景房,晚上还有泰国人妖表演。如果两位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或者参加个一日游散团,乘游艇出海,你们两个人包一艘小艇,游岛、钓鱼、滑翔等,什么玩的都有……”
“谢谢,我还有别的行程,参团就不用了。”年轻男子温和地拒绝。
“别这么拘束嘛,出来玩就是为了开心,不认识也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玩玩就认识了,”导游一边招呼自己的游客跟上,一边不死心地游说,“你们安排好住宿没有?这边山上的旅馆条件不好,不如跟我去看看那个五星级度假村,不满意再送你们回来。”
男子依然保持着很好的耐心,“谢谢,我已经订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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