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的沉默,程天佑自是看得懂。
他将我挡在身后,对钱伯说,我不敢耽了她的清誉。今日之事罪责全然在我!是我少爷xing起,任xing妄为。旧欢负qíng,心有不甘,七qíng难灭,痴嗔难断……
他的声音克制而隐忍,端的是君子风度,就仿佛刚刚那个对我极尽轻薄言语的,游戏人间的,不是他。
他的话,明明是揽责,却暗含悲辛。
钱伯顿足叹气。
程天佑转脸,对钱至说,让刘妈找套gān净衣服,送太太回房间吧。
钱至喊来刘妈,刘妈低眉顺眼将一条松软的gān毛巾搭在我身上,絮叨着,说,听钱助理说太太落水了,幸亏大少爷。太太,您小心别感冒啊!
刘妈用她睁着眼睛说瞎话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大院儿仆妇的演技再一次证明,真正的影帝影后都在民间,深藏功与名。
我将毛巾从身上拽下,任它落到自己脚边,如同萎地的洁白花朵。从他身边走过,错肩离开那一刻,我木然一笑,我还回得去吗?!
他一怔,低头,将毛巾拾起。
我没看他,转身离去。
突然,钱至大喊了一句,大少爷!您的眼睛?!
我在门口,仿佛被雷击中了全身——刚刚的那些画面,一幕幕闪现,他举手投足间的自如、连贯……困扰着我的异样感,在钱至的惊呼中终于变得清晰!我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他的眼睛。
我猛然转身,望着他!
钱至正呆呆地望着程天佑和他手里的毛巾。
钱伯也愣了。
程天佑不作声。
这时,屋外有人匆匆冒雨赶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说,太太,不好了!三少爷他、他出事了!
程天佑一怔,怎么……
他的话音未落,我已不顾一切地奔了下去。
174他说。
他说,我因她目盲又怎样?因她不顾xing命又怎样?我的眼睛是她心里永远的伤疤又怎样?就是在这样的一刻里。
最终,全抵不过一句:他出事了。
175他知道。
偌大的宅院,在这个雨夜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在雨地里,向着水烟楼奔跑而去。这时,却见有人从水烟楼的大堂里缓缓走出,擎着伞,身影如墨。
是龚言。
他走下楼阶,说,太太!您留步!
水烟楼前,龚言截住了仓皇失措的我,冷静而从容,说,太太!您莫急!其实三少爷没事!
我一愣,一脸雨水的láng狈,没事?!
龚言叹了口气,说,刚刚,我从大少爷那里接三少爷,本不知太太也在……他gān笑了一下,看了看我,说,刚才进老爷子屋里之前,三少爷突然吩咐了我,让我派人去帮太太……嗯……帮太太您您脱身……
我看着他,只觉得五脏俱焚,脸上是火辣辣的疼与羞,我艰难地问,他……知道……我在……
每一个字,都如滚烫的烙铁一般,它出自肺腑,滚只舌尖,便也生生地烫过肺腑,烫过舌尖……
龚言点点头,然后猛摇摇头,最后还是点点头。
176囚鸟。
水烟楼的落地窗前,他望着宅院里,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
那些明亮而刺目的光,像是特意为今夜照亮他的láng狈而存在一般。
外祖父的声音从躺椅上传来,现在,你看到了吧?
他沉默。
她身上宽宽大大的衣衫自然不是他的衣裳,就在刚刚,在他为她坚持、为她同祖父势同水火、决心天崩地裂的那一刻;龚言不知在外祖父面前悄声耳语了什么,外祖父说,罢了!去吧!
龚言就悄悄地退下。
当这庭院里的灯火全都点上的那一刻,她从那栋楼里飞速奔跑而出,身上是未及换下的衣裳,只是你为什么不换下,为什么让这一场义无反顾的归来,变成了讥讽,变成了笑话。
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冷。
老人叹息,说,妻贤夫祸少啊。
他沉默,外公的意思他怎能不懂。
老人说,我老了,你大哥目盲,你二哥腿疾……程家正值多事之秋,所有一切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少年夫妻qíng事真,我自不会拆散,只是,也希望你能为程家做一些担当……
他冷眼一笑,不会拆散?
老人点点头,语气那么冷静,冷静得如同在谈一笔生意,说,我保证,你不会因为同沈家的联姻而失去她。
他看着外公,好一个不失去!
老陈看着老爷子,试探道,老爷子,您的意思莫不是……
老人点点头。
他望着外公,说,她是云中雀,我怎么忍心让她做这笼中鸟!
老陈忙拦住他,焦急地说,先生!我知道,这么多年来,袒护她已成了您的习惯!只是,现在的她,不是您闯了祸的妹妹!而是您不忠的妻子!老爷子若不是爱护少爷您,太太如此行径,就是程家的笼中鸟,她都这没资格!
他说,先生!不忠的囚鸟总好过不忠的云雀!不忠的妾好过不忠的妻!
老陈明白,有些话,老爷子是不方便说,那么,只能由他这个下人来说。
老人说,我也倦了。云雀还是囚鸟,不过一个称谓罢了。
离去前,老人望了一眼窗外,说,是要一个如此的她,还是要这锦绣程家,你自己决定吧。
177灯未熄。
这个世界,你想羞rǔ一个男人,最好的方式,那就占有他的女人。
你想羞rǔ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那就是占有她,然后再将她热腾腾地送回到她男人的身边。
这话是程天恩说的,他就端坐在程天佑的书房内,自言自语着,一副大仇得报无比满意的模样,感慨,大哥就是大哥!我还是嫩了点儿!
他转头对汪四平说,四啊!我这要是发到微信朋友圈里,一定很多人点赞!
汪四平依旧不忘纠正,说,四叔,二少爷。
汪四平突然问,说,二少爷,你怎么……不喊“汪”?
程天恩脸一黑,说,喊汪的是狗!程天佑端坐在那里,脸色越加难看。
程天恩笑,哟!大哥!楼上的灯居然不熄!这年轻人啊,就喜欢玩这些新鲜刺激的!
人心真的很奇怪,刚刚他明明在为程天佑“大仇得报”而开心,这一刻,却因为程天佑的严肃,便故意撩拨他,竟觉得也是一桩乐趣。
程天佑脸色一凛,说,你该回去睡觉了!
程天恩笑,大哥那么严肃gān吗?你不是大仇已报了吗?我只不过说楼上的灯,我也没别的意思啊!哟!你看窗外那两只鸟儿睡得,多亲热……哎——这三楼的chuáng下可曾铺地毯?新婚小夫妻,这一小别,何止胜新婚!别扰到咱这二楼……
钱至在一旁,说,二少爷,您就少说两句吧!
程天恩的脸色微变,说,你一个下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程天佑抬头,对汪四平说,让二少爷休息去吧!
汪四平点点头,忙扶着轮椅离开。
程天恩不甘心地回头,说,大哥怎么赶我走?这雨夜漫漫的,我好心怕大哥无聊。你要是烦,就把窗外那两只鸟儿一齐赶走好了……哟,宅子里还有夜猫了,叫chūn啊……178秘密。
雨,一直未停。窗外,扑棱棱的,是树枝上飞来了的那两只鸟儿,许是躲雨;jiāo颈而眠在他的书房窗下。
夜,深了。
三楼的灯,依旧亮着。
他走到后院里。
这里连着后山,总听闻平日里有野猪在后山出没,虽然依着树木的长势有围栏在,但到了深夜,鲜有人至。
抬头,却见钱伯,他坐在那里,并不躲避牛毛般的细雨,如同一颗日渐枯萎的老树,追忆着曾经短暂的华年盛世的回忆。
程天佑微微一怔。
钱伯说,她睡了。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灯。
钱伯突然又笑了,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睡着,我却没有为她送上一束花。
他先是被第一句吓到,以为是要对她不利;后一句话却让他明白了,原来钱伯说的不是她。
钱伯回头,拍拍身边石凳,说,来!
他迟疑着,坐了过去。
钱伯望着他,说,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啊……咱爷俩,不再说心里话了……
程天佑看着这个老人,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话,但自己心里的某种柔软还是被触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来自于童年旧忆的特殊qíng愫——
曾经,钱伯对他来说,意味太多;他的心事,他的秘密——三岁时对黑夜的恐惧,五岁时为死去的小狗哭泣,六岁时放野火烧掉的后山……十七岁时最初爱上的女孩……
钱伯说,我啊!看着你长大!一直都觉得啊!你是个孩子!你三岁时,我觉得你是孩子!等你三十了!我依然……觉得你是孩子!大人啊,总不把孩子的事儿啊当真!尤其是什么qíng啊,爱啊的,觉得那就是孩子过家家……
钱伯转头,看着他,说,大少爷,今天啊,你就当我这个老人喝醉了。说了什么话,错的,对的,你都别往心里去。
钱伯说,大少爷,您一直推托眼睛不好,是为了躲避同沈家的联姻对吗?
他没回答。
钱伯说,为了她?
他沉默。
钱伯说,难道您不知道这样会导致你失去继承权吗?你会失去所有!失去一切!他依然沉默。
他说,我不是故意隐瞒你。
钱伯叹气,你顾忌我也是对的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孩子,所以,太多事qíng啊,都是按着老爷子的心思去做,虽然,想的是,为了你好。可是,如果真的是为了你,我就该像钱至那样,所有的准绳,都是一切为你。
程天佑说,我知道您在我和祖父之间的那些斡旋,也知道您在我们祖孙两股力量间的为难;而且,您在三亚与巴黎为我和她也没少担当。
钱伯笑,是宽慰。
他说,我会继续保密的。不过……说到这里,钱伯顿了一下,说,有件事qíng啊,我想有必要跟大少爷解释一下。我这次去巴黎,并不是去奉命去找三少爷,而是为了一点儿自己的私事。
程天佑愣了愣。
钱伯望着身边石凳旁的那棵笔直的水杉,语调平静而寂寥,说,我年少的时候,爱过一个人;几日前,惊闻她客死他乡……如今,我把她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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