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高山。平时说起去高山还难免近乡qíng怯,想到要带绘楠回去,我却忽然期待起来。
不过旅行毕竟是需要好好规划的事qíng,在这个醉酒任xing的绘楠面前,还是应该说一些更短期、更直接、更有挑战的安排。
于是,我坏笑着,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活页簿。
“大挑战!酒醉中、还能成功解开困难的密码吗?未来jīng英绘楠,关乎荣耀的一战!”
将酒杯举到面前冒充话筒的我,以夸张的面部表qíng和故意收紧的声线,讲出了像是综艺节目搞笑担当的台词。
绘楠全程无动于衷地抱着酒杯冷淡旁观。
“……不好笑吗?”
“不好笑。”
醉酒后年龄减半的幼稚版绘楠,跟成年版的他一样,冷漠无qíng地拒绝了我的幽默。
“正如之前所说的,在保守秘密这一点上,牢不可破的加密方式比任何人都可靠,”绘楠又解决掉了一杯梅酒,安置完空杯时,眼神茫然地落向了被摊在面前的活页簿。
我开始怀疑那因酒jīng而变得迷茫的视线能否成功将纸面文字传递到脑海里,而绘楠也的确很快地放弃阅读,开始了惯有的长篇大论:“可是,古典的加密方法实在是太简单,几乎全部有必然的破解之道、跟醉不醉酒没有关系――呐,青浦先生能够想出更难以破解的信息传递方式吗?”
“更困难的方法吗……”
轻易被绘楠的演讲牵住思维的我,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近代谍报类影视剧里所描述的字母移位的加密方式,其实是Caesar加密;侦探小说中更常见的利用圣经之类书籍进行替换的方式,其实质乃是Affine加密的一种;而像是女高中生之间流行的、通过携〉缁暗木殴格字母盘加密的方式,实际上也是Vigenere加密的变体。这样一来,还能够想到的是……
“隐喻、谜语之类的。”
“这也是一种考虑,”绘楠把挑中的最后一杯酒挪到自己面前,“但是密码必须要能够被收信人完美无缺地解密,也就是说,明文必须是唯一的。斯芬克斯的谜语,谜底在字面上,到底是日文的‘人’、‘人g’、还是‘自己’呢?如果解出来的明文有不同的表达,收信人做决定的时候就会迷惑。”
作家的身份让我很快察觉到了“人”、“人g”和俄底浦斯“自己”这三种看似等价的表述之间的差异。
好比说,我是更乐于使用“自己”的类型;对比起“人”来说,更经常使用“方”;在讲出“人g”这个词的时候,多是在腹诽或自嘲;而绘楠就是会在对话里正面使用“人类”的类型。实际上,他也会使用“方”,但那仅仅是教养使然,跟礼貌什么的完全没有关系。
“青浦先生,人类的天xing不是爱与和平,而是占有与争斗。”对全人类毫无敬意地下了这样的断言,绘楠平淡地讲述道,“战争时代、以及战争后短暂的和平时代,世界上最先进、最可靠的科技,都是应用在军工上的。在古典密码学的领域内,困难的加密挑战绝大部分来自于二战的军队。
“记得第二篇密文所使用的Vigenere加密法吗?稍微加以改进,把jīng致的算法与机械而非人脑结合起来,就生产出了不费任何思考也能够cao作的密报机。
“数学家与机械师努力改进算法,想要做出更厉害的加密手段与cao作更不易出错的机器;可士兵们被训练出cao作能力之后,却总是更喜爱上一代的密报机,不断埋怨着优秀的新算法、与跟随算法更新换代的cao作方法。”
“这也是难免的吧,”我微一咋舌,“从手写稿换到打字机再到笔记本――工具更新太快,我也很不适应啊。”
“嗯……对,青浦先生,你也是那样的,”绘楠嘴角一翘,露出了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的微妙表qíng,“讨厌思考、讨厌判断、讨厌取舍、讨厌改变……安于现状、自欺欺人,永远沉浸在虚幻的安全感中,因为畏惧失败而不肯为真实的心意付出任何努力。你啊……”
醉酒的绘楠似乎比平常更雄辩,我被这莫名的人格攻击堵得讲不出话来,勉qiáng从牙fèng里挤出了质疑的回应:“我――”
“青浦先生不如密报机可靠,却远比任何一种密报机都来得棘手。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绘楠说着,饮尽了面前最后一杯酒,像是试图夺走我的酒杯一般伸手,却错失了目标、碰触到我的侧脸,“青浦先生,你明明就在这里,能不能再稍微对我――”
因为持握冰啤酒杯而变得冰凉的指甲划过了我的嘴唇,一触即分。绘楠的手指颓然跌落,整个人也随之懊丧地伏在了桌面上。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想着他那些惹人生气的指责,一时想着他此刻惹人怜爱的姿态,根本拿不定心思该愤怒还是该关心,终于竭力组织好体面的措辞、想要与他进行一番成年人的对话时――
绘楠伏在桌案上,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或许是很少喝酒的关系,绘楠醉倒后一觉睡到了次日中午,穿着大码的棕huáng色连体睡衣,迎着阳光迷迷糊糊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姿态,宛如一头刚刚从冬眠中醒来、本能地下山去捕猎的大熊。
“哟,”我轻松地招呼道,“头疼的话去急救箱拿那种蓝色的解酒药;早餐的苹果派在冰箱――现在就当做Brunch吧,端过来之前记得热一下。”
绘楠脚步一顿,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转身进了厨房。
“啊,吃完的话记得过来帮忙,”我补充道,“第五篇密文,我已经解密到一半,按照Vigenere的方法,重复单词的最短距离是2532,根据余1的字母频率排序推测密钥长度是6,然而T,H,B和e,t,a在字母表的顺差完全不同,我想不出解法了。”
“……”
绘楠好像仍处在迷糊的状态中,端来了苹果派,边吮着手指边把脑袋凑到我的稿纸前。
“不需要相同顺差,”绘楠的嗓子有点哑,想必是昨天说了太多没必要的话,“就像Affine加密法一样,在有密码的加密方式里,明文字母与暗文字母的对应不一定是顺差的关系,只是顺差的qíng况更好解而已。”
绘楠望着我画出的密文字母频率图:“单纯从字母频率就可以解出同余的一组字母里全部的明文密文对应。”
“可是,很难吧?”我拿出自网络上抄写下来的世界范围英语文本字母频率表,犹豫道,“前三位是领先又有区分度所以能够分辨;但是根据经验来说,'s'和'r'的出现频率不会相差很多,'f'和'g'也应该是类似的,这个太依赖于明文内容了吧――就好像二流的滑冰选手参加竞赛,一半在实力,还有一半在运气。”
“所以还需要考虑的是字母在单词里出现的位置,以及字母之间的连续xing。”绘楠把下颌搁在我肩头上,苹果派的馥郁香气随之钻入我的鼻子,实在是惹人分心,“比如说,虽然在整体的英文文本中'e'比't'出现频率更高,但对于单词开头的字母而言,'t'的出现频率要远高于'e'。类似的,同样是常用的字母,'he'在英文单词中的出现频率显著高于'ho',而'th'也高于'tm'或者'tn'。”
“再往后就是三个字母的频率,比如'the'了?”
“没错,”绘楠说着,想要伸手去掏衣兜,又在看到自己被苹果派染得黏糊糊的手指时停了下来,示意我去翻他的睡衣衣兜,“我手机里有完整的频率图表,青浦先生帮我拿一下。”
“手机吗?放在你chuáng头了。”我说着,起身往绘楠的卧室走去,“昨天回家时怎么也叫不醒你,只好麻烦代驾的司机先生帮忙,两个人齐心协力才把你运回房间。怕你睡不好,我还帮你换了睡衣。很贴心吧?”
不知道为什么,客厅里绘楠的声音完全停止了,连啧啧有声吃着苹果派的响动都听不到。我拿着手机和钱包走回客厅时,正看到绘楠僵直地坐在原地,姿态生硬得好像原野里的稻糙人。
利用手机里记录的大量频率图表,绘楠和我最终解开了除6余1的密文字母里全部的明文密文对应,却没有继续用纸笔往下解密全篇。
“……青浦先生没有借助计算机,就这样用纸和笔计算出了重复字母间隔和余1字母频率吗?”绘楠露出混杂着钦佩与好笑的奇妙表qíng,“很高兴看到青浦先生固执一回,但是啊,这种重复xing劳动全部可以jiāo给计算机,人类只要负责创造和抉择就好。”
――果然是有创造力的人才能讲出的傲慢台词。
笔记本的计算力不如绘楠研究室的终端,解密需要的时间也更长。风扇飞转起来的时候,我想要趁机躲去房间休息,却被绘楠抓住了胳膊。
“青浦先生又想逃跑了。”
绘楠的态度很寻常,语调也显得平淡,我却无由地察觉到了bào风雨临近的危险预兆,蹙眉道:“我只想去休息片刻――还有,那个‘又’是怎么回事啊?”
“休息一夜还不够?”绘楠垂下眼睛,无视了我惊讶的表qíng,“跟青浦先生不一样,就算喝醉之后的事,我也全都记得。
“上午这样努力地尝试破译,是为了扯开话题、躲进日常的堡垒里吗?在安全的地方证明自己,失败了也可以随口自嘲了事,果然是青浦先生的作风。可是,我没有时间与青浦先生继续跳探戈舞了。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次吗?”
握在我小臂上的手掌越收越紧,绘楠以完美的敬体和完全没有敬意的冷淡声音,如此对我宣战。
“……要谈什么?”
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率先失去耐心的是我。
开口时视线仍持续地游弋于方寸木地板上,仿佛试图通过其上的图案判别今冬的气候。我明知这样很不礼貌,却难以鼓起勇气面对绘楠。
居酒屋那番言论给了我太大的打击。
“‘安于现状、自欺欺人,永远沉浸在虚幻的安全感中,因为畏惧失败而不肯为真实的心意付出任何努力’――要谈论这个吗?”一字不错地重复出绘楠伤人的话语,我苦笑道,“可是绘楠,你怎么会知道我真实的心意?”
“我知道,”绘楠一如既往傲慢地答道。他漂亮的眼眸闪耀着的光芒,艳丽的姿容因为某种qíng绪而变得极富有攻击xing,“青浦先生不是知道我擅长解密吗?像人心这样不可靠的加密方式,破译简直再轻松不过了――如果我知道,青浦先生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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