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设太过荒谬,我失去了反驳的能力。室内安静到可以听到座钟的催促。
“又不说话了。上次问青浦先生假如我死掉会怎样,也没有得到回答……是不擅长展示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是不擅长回答假设的问话?”绘楠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忽然放开了我的手臂,“那么,这次不是假设了,青浦先生愿意为我付出努力吗?”
他弯腰捡起钱包,从中抽出了一张蓝色的JR乘车券,qiáng硬地塞进了我手里。
绘楠说:“青浦先生,我要走了。”
茫然地看着票面上札幌至东京的行程,还有其上2月9日的乘车信息,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状况。先是突如其来的大批判,然后是信息量爆炸的假设题,最后竟然是一张明天的JR车票。
我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不、不是说chūn天才――”
“是chūn假,”绘楠以非常官方的语气回答道,“虽然北海道现在远不是chūn天,也已经到了chūn假的时间。我的jiāo换时限在昨天就结束了。”
啊,对,绘楠只是北大的jiāo换生,最后还是要回到东京的,就好像解噩天使也不会永远停留在人间。我颓然地退后一步,又想起手中还握着绘楠的车票,赶紧弯腰放在了桌案上。
我的掌心湿漉漉的,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冷汗,最好还是不要接触到票面。有听说过类似的乌龙事件,最后旅程就那样半途而废的,绘楠的归程绝对不能这样不顺。
不知道绘楠打包好行李没有,bào君先生最近完全没有整理的举动,不过家里也只有一些带不走的日用品而已,都是百元店的便宜货,没有带回东京的价值。
告别仪式在哪里更合适呢?昨天已经去过柚柚了,札幌也没有更喜欢的居酒屋。怀石料理虽然高档却不适合告别――实际上,只有酒最合适了,灌醉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时过境迁,好像无痛手术一样。
还有礼物。配得上绘楠的礼物实在太难选,我能不能先欠着?以后也好有借口去找绘楠谈谈心、念念旧――啊啊,真是糟糕的想法,这样会带给人困扰的。要gān净利落地道别,一个拥抱,不能再奢求更多,以后街巷里偶遇能够觉得熟悉、点头致意……
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我逐渐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必须默数着心跳、狠命地催促肺叶去翕合,才能将攫取血泡中的氧气。就这样调用了满身气力去维持着呼吸,我勉qiáng从唇齿间挤出告别的祝福: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真糟糕,我都没有准备――”
戛然而止的句子就像戛然而止的思绪,我见到绘楠颇为气恼地瞪了我一眼,忽然向我微微躬身,万分诚挚、万分优雅地伸出右手,仿佛谢幕的魔术师,又好像期待着安可的钢琴家。
绘楠问:“青浦先生,你想要挽留我吗?”
绘楠专注地看着我,眼神明亮得像星星一样:“青浦先生,我在询问你真正的心意。以自己的意志作出判断、不要屈从于我的愿望。告诉我,你想要挽留我吗?”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倘使绘楠像平时那样qiáng硬地要求了,我无论如何也会给予回应,哪怕是驾驶潜水艇地去到马里亚纳大海沟都在所不辞。我全身心地信任绘楠,信任他的判断与决定。因为怜爱、习惯、与这样全然的信任,只要绘楠提出,再疯狂的念头我也愿意去执行。
可是这次绘楠丝毫没有平时bào君的气场。他就那样向我伸出一只手,使用了最平等、最温和的问句。他把发球权让渡给了我。
“青浦先生再qiáng硬一点……就好了”、“青浦先生希望我去学吗?”、“青浦先生想听吗?”、“你其实更喜爱那样吧。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判断、不需要取舍、不需要改变”、“人类只要负责创造和抉择就好”……绘楠曾经那些表意不明的句子,如今全部揭开了面纱。他是真的知道,而且他在期待我的判断。
“你想要挽留我吗?”
绘楠不是在“需要”我,不是在“说服”我,他向我伸出手,等待着我的判断与决定。
座钟吵闹仿佛心跳,耳鸣淹没了一切声响,我屡屡张合的嘴唇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眸,逐渐地黯淡了。
课间的5.39106?咫尺之间
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清晨的阳光从落地窗慷慨地洒落。绘楠穿着修身的浅色大衣,露出jīng致的衬衫领口,样貌比阳光更耀眼。他拖着拉杆箱走出这幢房子,前方是广袤又有趣、爱他也值得他爱的世界;
梦见自己呆愣地坐在楼梯口,一墙之隔传来收拾东西的O@响动。庭院的雪被铲得太gān净,什么都不剩下,视线也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不管哪里,都有没来得及忘掉的回忆;
梦见昏huáng的光线像雾气一样笼罩着四周,绘楠微微垂下的眼睫镀着金色的光晕,睡颜天真纯善。明明醒来时是个bào君、喝醉时也是恶魔,毫无防备就这样沉沉睡去的姿态,却柔软得像朵云;
梦见绘楠万分不qíng愿地跟我去参拜。熙攘的人群里一直紧紧扣进我指fèng的手指,和摇完铃铛拍手许愿前忽然侧头望向我的视线――比起这些,幸运抽中的大吉签也没那么重要;
梦见勉为其难收下赔罪便当的绘楠,终于结束了跟我的冷战,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着我不该打搅他加班。想不明白绘楠怎么能一边吃一边说还不喷饭,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嘴唇,又迅速地移开了;
梦见稚内港口旁的廉价旅馆,海cháo声吵到无法入眠。翻来覆去叹着气的我,忽然被绘楠霸道地箍住了肚子不让乱动,只好闭着眼百无聊赖地听逐渐共鸣的心跳。再醒来时,不知怎么已经变成了相拥的姿态;
梦见自己对着三页密文一筹莫展,想着绘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能与我说说话,心中又是焦虑又是期待。那些qíng绪流淌成文字,很快写满了一周分量的文稿;
梦见发着低烧的绘楠恹恹坐在暖炉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茶碗蒸。落地窗外的枫树仍在落叶,地上已经积起白茫茫的新雪,枫叶飘落在新雪上,如同雪泥鸿爪,又好像白潭赤鲤。
……
我做了不计其数的梦,醒来的时候茫然了很久,才意识到我又睡在了客厅。眼睛酸涩难堪,一眨便怔怔地滚落泪水;心里却不很难过,只感到无尽的空虚。
空dàngdàng的家,就算把暖气开到最高也觉得寒冷。我蜷在沙发上,抱紧被子看向壁钟,发觉已然是正午时分。
不知身在东京的绘楠,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想念轻柔地包裹住我的心脏,随之而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宁。
绘楠不属于我。
这是根植在脑海中的信念。我以一种jīng神上毫无疑义的从属关系、全身心地信任绘楠,而绘楠不属于我。绘楠不属于任何人,他是无牵无挂的光。
说来不好意思,我也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骄傲的,譬如少年时传奇的经历、出版过的优秀作品、至今仍对我存有好感的诸多读者……但是这些本质上只是对过去的缅怀,不要说对未来、就是对现下,也毫无意义。
而绘楠是不一样的。
现在他能够与我同居、欣赏我些微的优点、去奔赴一些异想天开的旅行,是因为我曾经像萤火一样微弱地照亮过他的过去。我是旧时代的遗老,而绘楠,他才刚刚出发。他拥有无限的未来,和征服、享受那样的未来的能力。
我总说绘楠是战车,是bào君,事实也是如此。立定目标之后,他会毫不偏移地直线前进,有毅力迎战一切困难也有能力解决一切苦难。他拥有最简单、最直白的正确。那样完整的光辉,就好像高山之巅才能见到的、360°的彩虹。
因为这样的正确,绘楠变得如此傲慢。
不是说绘楠认为自己高于他人,恰恰相反,绘楠总是高估他人。正如健全者不能理解障碍者的苦痛,绘楠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做不到”。他臆想中的我是像他一样不老的少年,我的一切失意都仅仅是源于怠惰。他不相信我不能独立解开密码,也不相信我跟不上他的脚步。
这种傲慢来源于从未遭受挫折的青chūn。我有点讨厌傲慢的人,却十分庆幸绘楠能保有这份傲慢。
我早已失去了期盼未来、享受幸福、变得伟大的能力,跟绘楠相处的每一秒钟我都在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我们之间如鸿沟般难以弥补的差异。我愿意信任绘楠,是因为他的判断比我自己的更为可靠;不愿意对绘楠提出要求,是因为不信任我自己。
绘楠对我懦弱的指责一点也没有错。说到底,我享受着与绘楠相处的时光,却从来不肯直视绘楠无限的未来,也从来没有勇气担负起两人份的漫长人生。
绘楠曾经问我在害怕什么。我以前总不愿意思考这句问话的涵义,现在扪心自问,答案早已一清二楚:我害怕我的要求会影响绘楠对于两人间关系的认定,我害怕我的举动会破坏绘楠jīng心铺就的平衡。我害怕解剖自己,露出平凡怯懦的一面被绘楠看到。
我害怕承担责任,宁愿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住在记忆阁楼里的人物,也好过孤注一掷却终究失败。我害怕被绘楠落下。害怕渐行渐远、害怕意气消磨、害怕日久生厌。
一点也不体面的分离也好,终将失去的渡厄天使也好,一都是自食其果。
最初的震惊过后,早已认命的我,内心平静又坦然。绘楠与我呢,就好像偶然同行的乌guī与骏马,多谢你陪我这一程,可是我们根本不般配。我希望他认识更好的人,在更辽阔的世界傲慢地微笑,过光辉美满的一生。
到那个时候,我如果跟邻居炫耀说认识这样的厉害的人物,恐怕都会被嘲笑白日做梦吧?
……
明明是已经习惯的自怨自艾自嘲,在视线一不小心落到桌案上的活页簿之后,内心却忽然涌起了微妙的不甘心。
在我答应负起解密的责任时,绘楠笑得温柔又天真,是我很想去亲吻的样子。可我至今也不明白绘楠为什么要说这本活页簿更适合我。
三流作家青浦先生,其实连高中都没有念过,对数学只有加减乘除的认知,推理能力也糟糕透顶。就是这样的我,在绘楠的帮助下,已经解开了整整五道起初看起来就觉得眼晕的密码,也逐渐对密码学有了一些心得……
这样的我,是真的糟糕到无法追上绘楠的脚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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