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盈盈抛个眼风,“动啥坏脑筋,我告诉你,不许。”
吴师长哈哈大笑,把她拉入怀里,“吃醋了?”八小姐是女学生,跟没读过书的不同,别有一番趣味。不过既然到了他这里,那么她的一颦一笑,都得他说了才算。女人么,无非小jī肚肠,弄些争风吃醋的小动作。他在八小姐涂了雪花膏的面颊上轻轻一吻,“先到为大。”
八小姐嘴一呶,“虽然我饶不了她,可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她,谁教她是我的表妹。”
吴师长从来看她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当下只觉好笑,随声附和道,“那是,绝不会让外人欺了去。”当然,他并不是外人。
他们嘴里的明芝正带着卢小南出门。车子缓缓经过市区,又见学生喊着口号,卢小南不由自主看了会。时局总是不好,华北告急,学生这么闹毫无用处,可出路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或许如同明芝所说,假若一个人毫无力量,别人凭什么要听其的话?唯一可做的是变qiáng,但如何能变qiáng?
他的视线移到明芝。后者靠在后背上闭目养神,她的长发梳成辫子,在脑后盘了个结实的发髻,不施脂粉,身上是竹布的改良旗袍。他懂得明芝的生意行档,一时间不觉几分茫然,要是跟人动手,他没有那个能力。他领教过宝生和李阿冬的“晨练”,拳拳到ròu,所以不明白她为什么招他到手下,百无一用是书生。
明芝睁开眼,卢小南迅速掉过头。可已经晚了,不知怎么他察觉到她在笑,但她的笑反而增加了他的窘迫:跟她比起来,他简直像小学生,虽然也曾经历一些人qíng世故。
没多久卢小南就知晓了,福州路,有名的四马路。
明芝对他一点头,示意下车。卢小南昏头昏脑,这里有不少报馆和印务馆,但明芝应该不是去那些地方;看样子要去书寓,她为什么带他来?难道想让他品尝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滋味?他又觉得不是,明芝的家庭是洋派教育,不可能接受腐朽的生活方式。
白天的四马路仍是人头济济,但终究没有晚上来得热闹,明芝带着他穿过小巷,停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后门,那里守着一个秀气的小姑娘,看样子是做小大姐的。
小大姐不声不响,引着他俩进了正厅旁边的小房间,安顿他俩坐下,又去拎了壶热水来泡茶,一边做了个手势,低声说,“还在这个呢。”
那是抽大烟?!卢小南突然意识到这里隐隐约约有股奇怪的香甜味道。他腾地站起来,小大姐以为是嫌弃等得久,解释道,“今天祝老爷头痛,多点了两个泡。”
什么祝老爷?卢小南低头看明芝,她拿了茶盅在手里把玩,并不喝,唇角带了丝笑意,“小娅,他每天来?”
在两人一问一答中,卢小南知道祝老爷是富商,一年前经人介绍包了这家的女先生,同进同出跟夫妻一般。祝老爷三十多岁年纪,脾气顶好的,出手也大方。
卢小南暗自忖度,显然祝老爷用了化名,多半还是他认得的。只是,是谁呢?
里面渐渐有了动静,小娅快手快脚赶进去侍候。
衬着绿盈盈的茶水,明芝的双眼格外的黑白分明,笑意之外另有说不清的……鄙视、狡黠?
卢小南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好在那位祝老爷尽管慢腾腾的,总算还是起了chuáng、出了起居室到了客厅。
听到祝老爷的说话声,卢小南微微一颤。他不敢置信,到门边偷偷打量,耳朵也许会错,眼睛也许看不清,两样加起来却是清清楚楚。他抠紧了门框,发不出半点声音。
等该走的人走了,小娅把他俩送了出去。
天空依然湛蓝,司机守在路口,恭恭敬敬替明芝开车。卢小南跟着上了车,灵魂却似乎掉在了不知何处。他不知道可以怪谁,竟恨起了明芝,蒙在鼓里有时也是一种幸福,驴子如果知道自己只是围着一个磨盘走了一生,还会那么心甘qíng愿吗。
明芝扔给他一本小册子,卢小南打开一看,某月某日某地的开销账,是谁的不必说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这便是他来之前认定的光明的方向。事实证明,并不是,在花花世界谁也经不住诱惑,或者有些人不过是为了享受才投身到所谓的主义。
“我有人有钱,打听来的,要是不信,你不妨自己去问一问,看我可有必要做假。”明芝淡然,“我是不信那些的。如果你还是抱着原来的念头,想劝说我加入你们。实实在在告诉你,我就是我的主人,决不会给自己身上加道枷锁。我也不想平白无故帮别人,我找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卢小南脸色灰白,喃喃道。不错,他们觉得季明芝受过新式教育,各方面都值得拉拢为自己人。
明芝一笑,“只要你想过更好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有利用价值。我会找到合适的事给你做,不用拿刀拿枪,也不要你奉献生命财产。”她止住卢小南,“不用急于复我,想好再来找我。”
“他怎么了?”徐仲九躺在院子里树下,咔哧咔哧啃着一只苹果,好奇地看着卢小南。
明芝答非所问,“怎么不削皮就吃了?”
徐仲九拖着声音,“这不是懒么。我的好太太,你帮我削?”
明芝从果盆里细细挑了一回,选出红里透huáng的一只,拿了水果刀慢慢地削皮。她垂着眼,睫毛长而柔顺,鹅蛋脸弧线平和,是最好不过的一位太太。
第一百零五章
徐仲九游手好闲,明芝并不介意,倒是气坏一个旁观者。
宝生恨得牙痒痒,但又想不出办法,他可以赶走徐仲九,但明芝势必伤心。想到这里,宝生便有些拿不定主意,可找不到人商量。自家的老娘不用说,这阵子跟徐仲九相处得和睦无比,只差没一起替他相个亲。
一个大男人,跟老娘们有说有笑,算什么事!
宝生闷闷不乐,牙签被咬了又咬,终于断成两截。他呸的一声吐出去,要是徐仲九也能跟这玩意儿似的就好了。
跟在宝生旁边的人察言观色,“宝哥怎么了?”俱乐部生意一直好,他们跟着宝生,既能从顾先生那里领到赏,明芝那头也薄不了,因此捧宝贝蛋似的捧着他。
话到嘴边,宝生又吞了下肚。他只是直,并不傻,不要讲隔墙有耳,这边的人哪怕没有李阿冬埋下的钉子,事qíng跟大老板有关,难免透出风声,毕竟大家现在吃的都是明芝的饭。别的不说,就像他亲娘招揽了一帮乡里乡亲,弄得家里做事的尽是些远亲,七姑婆家的小表姐,九舅公的小孙女,说话管用的还是明芝,她一个脸色摆下来,连他老娘都要小心翼翼。否则宝生早就想给徐仲九下药,捺不死他,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新来的卢小南,恨是恨徐仲九,却又是个孱头。杀父之仇,居然也能放下。
宝生摇摇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实在少,也就他勉qiáng能算。
他拿定了主意,打算整一整徐仲九,现成的理由也有,切磋。
趁明芝在外头,宝生摇摇摆摆,领着一帮青皮光棍回家。徐仲九坐在檐下吃西洋点心,鲜奶小红方配英国红茶,见状放下小银勺,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他这阵子养得好,头发长得飞快,又剪短到只有寸把长,衬出睫毛纤长,鼻子笔挺。他身上穿着白府绸的褂裤,露出的手腕和腿踝极其修长。
活脱脱一个大家少爷。
青皮光棍们犹豫了,他们听说季老板的男人也是老江湖,以为能降得住她的虽然没有三头六臂,至少也是加qiáng版小吴老板,专好枪棒不好女色的大丈夫。所以他们怀着万一老板的男人相中自己,说不定会提拔给做个管事的念头,诚心诚意想来讨教功夫。没想到眼前这位唇红齿白,身子骨也不像经得住打的样子。
还动不动手?
徐仲九眼尖,一眼看见门外闪过的李阿冬,连忙让人叫住,“来来来。”难得的热闹,如果被他向明芝通风报讯,就搞不起来了。李阿冬顺水推舟,恭恭敬敬垂手站在旁边。
宝生娘不明所以,捏着把扇子赶过来。当着外人,她给儿子面子,客客气气询问,“有事吗?院子小,不要打扰了先生。”
徐仲九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蛋糕屑,亲亲热热地说,“吴家姆妈,说打扰多见外。天这么热,你忙了半天歇歇去,能有什么事。”宝生娘被他推着走了两步,半信半疑地回头叮嘱儿子,“玩笑也不能过分。”
宝生也不知道徐仲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样子不慌不忙的,难道拿稳别人都不敢动他?宝生暗恻恻yīn笑一声,反正他也就是想给他点苦头吃吃而已。
徐仲九很坦然地走在当先,到了练武房门口还对那几个青皮光棍招了招手,“来来,里面请。”
练功房由打通两间房改造而成,横宽竖大,别无他物。等众人都进去,徐仲九把门关上了,宝生心里一个激伶,随即又想到,怕什么。徐仲九往昔qiáng过他,可不是过去了有年头,他在长大,徐仲九却在变老,再说双拳难敌四手,他这边有一群帮手。话又说回来,老小白脸倒是显不出年纪,刚回来还病歪歪,养着立马神气起来了。
徐仲九笑了笑,知道这帮粗人有他们的规矩,论理他是长辈,没小辈先出手的份。因此也不客气,他意思意思摆了个架子,对其中一个轻轻一招手,“来。”
那浑小子看看宝生,宝生把头一点,他就朝徐仲九扑上去,嘴里嚷得欢,“得罪了!前辈。要是您看小子还有两下子,就收了小的,鞍前马后给您当跑腿。”
等他跑到跟前,徐仲九抬起腿。
“噌-”众人一个眼花,那小子腾云驾雾般飞出去几米,啪地掉在地上,才“啊唷”叫出声。众人视线再转向徐仲九,后者慢腾腾卷着袖管,目光跟清水似的,顺着他们一溜往下看,最后停在其中最高最壮的一个人身上。那是宝生师伯的徒弟,大名叫胡土根的,平时进出跟着宝生,相当于护卫的角色。
土根一愣,双手摆得跟什么似的,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徐仲九,涨红脸急道,“不行,万一打坏了你不好。”刚才徐仲九那下子是利落,可浑小子又瘦又小,算在场人中最弱的,踢倒他不难。
有点意思,徐仲九笑道,“不怕,打不坏,上吧。”
土根犹豫着看向宝生,宝生也笑,“还不快上。”
跟浑小子不一样,土根出列,先给徐仲九行个礼,这才挥出一拳。
被徐仲九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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