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行勾起嘴角,凉薄一笑,起身从包里翻出支票,刷刷大笔一挥,远远递来,好潇洒。
林未央郑重接过,十万块捏在手中,不过如此,轻飘飘抓不牢。
十万,凤娇婶子要卖多少斤鱼虾,爸爸要背多少袋泥沙,阿佑要砍多少人被多少人砍,她要跑多少场子唱多少歌陪多少男人上 chuáng。
抬头,遇上程景行鄙弃目光,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真叫人恨。
开口,是未央赘言,“程先生好大方,大笔一挥够人幸苦一辈子,不,一辈子也存不了这么多。只不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程先生以为,您自己又比我gān净多少?”
她一摔门走了,程景行仍望着空门发愣。
自从遇上林未央,真是诸事不顺,明明给了钱却还让人指着鼻子一通好骂。
小姑娘脾气不小。
十八层地狱,早早给你留好位置。
她捏着支票,一路愤愤地想。
暂别
心不在焉混到放学,又随人流涌出校门。
对面的栏杆上空dàngdàng,满地的烟灰被海风卷走,那傻仔不知去了何处溜达,半点踪迹也不留下。
huáng昏时到家,一家四口人难得同桌吃饭,凤娇婶子满面红光,大约是方点过票子,仍沉迷在哗啦啦脆响的镇魂乐中,久不自省。林成志沉默,林瑞聪低头扒饭,倒是没有一个人敢先开口,仿佛怕一不小心惊醒了眼前盼了千万年的富贵梦。
饭后,未央自觉收拾碗筷,凤娇婶子却一反常态地抢过去,麻麻利利gān起活来,“你以后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啦,洗碗伤手,我来我来,你不要碰,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好上路。”
然而未央不曾退开,她紧紧抓着手中油腻腻的筷子,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糙。她的固执与倔qiáng又开始冒头,如雨后地chūn笋一溜烟在心中疯长,渐渐将所有理智吞没。她死死盯着凤娇,如一只受伤的小shòu,愤怒与伤痛一并爆发,她将成流离失所的浮萍,无根的花,永无止境地漂流。
凤娇婶子被未央盯得发寒,思量着是不是做得太过,又或是这小丫头不识抬举,得了个有钱亲戚头抬得天高,就怕到时候没啥子好事,被人收去作家jì。
只一晃神的功夫,未央已收拾好桌子往厨房去,水龙头嗡嗡地响——今天又停过水。
凤娇婶子憋着口气,又不敢向未央去发——好歹她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指不定以后瑞聪还要靠她帮忙,一横眼看着家中窝囊废,啐一口,“抽抽抽,当心烟烧死你呀。”
林成志依旧沉默,在电视机蓝蓝光幕下,如一尊被酸雨侵蚀后面目全非的雕塑。
厨房里,未央的眼已模糊得看不清,只得用沾着白色泡沫与油腥味的手背胡乱抹一把眼角。
些许泡沫粘在脸颊,再一点点滑落。好痒。
电视里播放着缠缠绵绵言qíng剧,琼瑶阿姨的故事还未结束,一对对痴男怨女泪眼朦胧,张口就是你残忍你无qíng你无理取闹,拉拉扯扯纠纠缠缠好热闹。
世界充满了欢喜,从不独缺她一人。
耗到八九点,两块五一包的烟抽了大半,林成志才揣着裤兜站起来,对未央说,“走,去散散。”
未央正给林瑞聪削苹果,小刀子一滑闷头撞上指腹,留一道浅浅伤口,白色的皮ròu外翻,好半天才涌出血来。
灯光太昏暗,没有人看见。
一路上林成志低头沉默,许多次想开口,却最终化为缄默,没有人知道如何开始,就如没有人了解何时结束。
两人在夜市里停住,未央拉着林成志围着小桌坐下,林成志原先不肯,但拗不过,又想明早她便走了,也许三年五载见不着,还有什么可说。
林成志点了一碟花生米,未央要了盘爆炒花甲,写菜单的小弟问,还要不要酒水?林成志仿佛受了惊吓,忙不迭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小弟收起笔,大声对厨房喊菜名,转身悻悻然走了。
未央去了前台,拎着一瓶剑南chūn来,林成志看得眼睛都直,“退回去退回去。喝了酒,你妈又要啰嗦。”
未央摇摇头,已开了就盖,两个小杯,一一满上,推给林成志一杯,自己一仰头gān了另一杯,笑笑说:“爸,我请你,我有钱的。”
林成志一时无语,也不去动那酒,抽了根烟来叼在嘴上,不点火,只回味着那尼古丁滋味,垂着眼,喃喃说:“你有钱了,有钱了……”
他颓然仿佛已至暮年,花白的头发和guī裂的褶皱,老得面目模糊。
他心里明白,未央的钱怎么来。
她终究是将自己卖了,他的小姑娘被钱践踏。
未央说:“爸,明天我就走了。”
林成志点点头,端起酒来抿一口,眼睛红红,似乎一口酒便醉了。
未央说:“爸,我留了些钱,在枕头底下。”
林成志连忙摇头,“不,你带走,家里有钱的。”
这一声弱弱,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爸,我是要去好日子的,怎么会缺钱花。”未央突然握住他的手,满手开裂的坚硬的茧子磨着她,他已经很老很老,四十岁不到的男人,看上去却比五十几老头更加苍老,丝毫寻不出,那年将程微澜迷得神魂颠倒的俊秀少年的影子。岁月将他的一切消磨殆尽,一点一滴,在他背着两三百斤水泥板时,在他于烈日下牛马一样讨生活时,在他掏尽积蓄在赌场上放肆一搏时。
未央觉得即将失去他,于是愈发抓紧了他的手。“爸,折子里一共六万,您老了,别再去gān工地里gān活,拿着钱开个小铺子吧,别再赌了。”
“哎,哎,哎。”林成志埋着头,一字字叹息。
未央说:“好好过日子。”
林成志依旧点头,这次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女两对坐着,一瓶酒喝了大半。
未央脸上红彤彤,朦胧着眼睛看着林成志在对面捂着脸哭。
林成志抹了一把脸,缓了缓说,“央央啊,爸爸对不起你。”
未央摇头,举了酒杯,“爸,我过得挺好,你别乱扯。”
林成志侧着头,避开她的眼睛,“是爸爸没用,让你跟着过穷日子。赚来的钱拿去赌,欠一屁股债,害得你没钱念书。明知道你去那种地方上班,却一声不吭。央央你太乖,又要还债又要挣学费,从来……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有时候我想,你哪怕跟我闹一闹也好,骂我恨我都好……都是我……”
未央突然想起,十五岁夏天,家里破破烂烂小木门被敲得震天响,一家人抱在一起,谁也不敢出门去看。此后常常大清早起chuáng,推开门,墙上都是红红油漆,有时是“欠债还钱,杀你全家”,有时是些污秽字眼,将他们全家骂了个通透。
原来是林成志借了高利贷去赌,想着一翻番赢个过瘾,却不知输了个jīng光。凤娇婶子在家呼天抢地,要撞墙又要上吊,最终还是卖了首饰家具,街坊亲戚一家一家跪着地求,求来个大半。
后来,未央没有了学费,只好自己出去挣,夜场里收入不错,凑足了学费,零零散散还清些债务,总算没人上门来闹。
未央说:“爸,你哪有对不起我。是我该谢你,当初不曾将我丢下,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供我念书,给我一片遮雨地。要不然现在林未央就是在孤儿院里喊肚饿,或是更惨,被人捡了去砍手砍脚,丢在路边磕头乞讨。”
又喝一口酒,笑笑说,“我很好,真的很好。”
夜市里人来人往,长长吊着的灯泡不住晃动,人影扑朔。
未央又一人往西街去,走过黑漆漆老巷子,便到细细家门口,不远处是阿佑家老屋,早已没人住。
余婶婶家等亮着,今夜没生意上门。
未央敲门,半晌才有人来开,余婶婶鹅蛋脸,四十岁女人依然风姿绰约,笑着招呼未央进去。细细未在家,又不知道去哪里疯。
两人寒暄一段,余婶婶猜未央有事jiāo代,便关了电视静静等她。
未央从裤兜里掏出个红红折子,递到余婶婶手里,她不接,未央便将它放在桌上,“婶婶,我要走了。”
余婶婶一惊,“未央,你别吓我,好好的走哪去?”
未央勉qiáng笑笑,不自在地说:“城里来了有钱亲戚,要将我接回去过好日子啦。”
余婶婶皱眉问:“怎么突然就来接人?弄清楚没有,别是人贩子,好好的姑娘骗了去卖,到时候想找找不到。”
早已经收了满满几沓定金,怎会担心。女儿有没有不重要,钱有没有才最重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未央心里仍是恨的。
未央舒展了眉眼,故作轻松,“婶婶,我并没有太多牵挂,细细是我最好的朋友,阿佑是我最担心的人,还有婶婶,您身体也不好。”她将那折子往前推,“明早就走了,那家人富得很,钱是用不着的。这折子里五万块,婶婶您当帮我收着,细细要念书要嫁人都用得上,还有阿佑,您知道的,阿佑没个家人,在外头混,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抓进局子里,到时候还得劳您去保他。”
余婶婶不肯收,抓着折子往未央身上塞,嘴上骂着:“你这说的什么话,细细是我女儿,我能不管?阿佑是我侄子,我能不管?未央你听着,这钱你带好了,谁知道过去了是什么样,留着钱傍身总是好的。”
却不想未央“咚”一声跪下,抓着余婶婶手臂,咬着牙说,“婶婶,长辈里就您对我最好,我从小没了妈,您真就跟我亲妈似的。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实在是舍不得。求求您收了这钱,不然走哪我都不安心。”
余婶婶掉了眼泪,拉未央起来,两个女人抱着哭,一纵狂放的热闹。
十点,细细还没有回来。
未央同余婶婶道了别,临出门又嘱咐,“婶婶,别说这钱是我的。别跟阿佑说。”
余婶婶未点头也未摇头,只说,路上小心。
未央等不来答案,只能暗自叹一口气,裹紧了外套走入丛丛夜色之中。
真希望,明天用不到来。
回归
车子开不进窄小巷道,只在街口等着,两旁店家都顾不上生意,伸长脖子探出头来观望,那小轿车乌溜溜闪闪发亮,车头灯长的更是凶悍,仿佛瞪大了的老虎眼,好威风。
今天真是好日子,热热闹闹过大节似的。
往里走几步,林家门口挤得人满满,悉悉索索都是议论声,一溜溜人头黑压压挨着,人人都热qíng满胀。“听说林家小姑娘是个富贵人家的种,不知兜兜转转怎到了穷乡僻壤来,哎呀呀,早就看出那小姑娘不凡,原来真是上等人。”又有人不以为然,咂咂嘴,唾沫星子掀到对面人领口上,“怎知道不是被骗回去卖了?还是做童养媳冲喜?别看世道变了,人可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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