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痛得有口难言,一双碧眸柔qíng似水,却道不尽大半世qíng仇。只见浮笙俊俏依旧,一头墨发如云,当年不羁少年,如今已年届而立。眼见这浮笙哭的像个小孩儿,模样叫他好不心酸。不知他当年刺浮笙那刀,浮笙可还觉痛?
沉鱼想问,却出不了声。凝视心上人良久,眼前忽明忽暗,沉鱼也分不清是真是幻。只是那人臂弯,却是真真切切的贴着沉鱼,就如少时无异;自觉大限已至,能与浮笙冰释前嫌,就此在他怀中长眠,沉鱼亦无憾矣。然而这些年岁,种种丑事憾事,教他心中默然悲叹。多年来为寻解药,算计了许多人,睡过了许多人,其实真正解药,不是早在他面前了?只怪他当年利用浮笙一往qíng深,把他当角先生使,却引火烧身,等当真生了qíng分,再抽身不出来,反倒聪明反被聪明误,沉沦yù海,恨错难返。
浮笙见沉鱼出不了声,目光却满是怜爱,难受的胸口发麻,眼泪都滴在他身上,拨开他面上乱发,又唤道:「师兄!」沉鱼忍着剧痛,抬手为他拭泪,顺势抚他脸颊,又用指头在他唇上打转,良久才柔声道:「阿浮……」
浮笙马上会意,捧起沉鱼脸儿,深深吻向他唇。沉鱼借此机会,握紧胸前那箭,只觉那箭有倒钩,轻易拔不出来,便咬了咬牙,用尽最后气力,连皮带ròu拔出,顿时胸口血如泉涌,喷的有几人高,溅了那两个一身。浮笙方才醒觉,却为时已晚;只见沉鱼浴血而卧,浑身发颤,面色变得煞白,含qíng脉脉的望了望浮笙,眼角滑落一滴清泪,渐渐失了神采。
浮笙顿时失声痛哭,大呼「师兄」,纵使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却再唤不回心上人。他顾不得两人满身是血,将沉鱼一把揽在怀里,哭的呼天抢地。痛哉悔哉,难以言喻,少时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上一次揽着这人儿,可是多久以前了?轻抚他一头卷发,又端详他良久,见心上人泪痕未gān,又为他拭泪,把他放回石上,在他额上印上一吻,突然间也胸中一痛,咳了一大口血,和沈鱼的血混作一处。浮笙如此悲怆,理应有场大雨陪衬,此时却阳光普照,映的那两人镀了金一般,煞是讽刺。
话说浮笙三日未归,这日失魂落魄的入门,却带回个木盒儿。个个唤他,都听而不闻。收拾简单行装,便同若霜伉俪道别:「当家,后会无期。」若霜问:「阿浮,怎走的这般急?」浮笙木然道:「咱家来成都府,原本便要寻我师兄;如今已寻得了,也便不打扰诸位。」若霜挽留的话儿,浮笙已听不入耳,甚至连工钱也不取,只抱着那木盒儿,不发一言,踏着一地落叶,渐行渐远,消失于街角处。
又说这落雁仗着乌香,日日风流快活,离家之久,更胜治水大禹。一日偶尔归家,已是人去楼空。不知何时,沉鱼已不知所踪,他那五弦阮倚在chuáng前,早已蒙尘。后来不知何日,那阮亦不翼而飞。那落雁还暗自庆幸,沉鱼不回来才正好,省得他再扮乖巧落雁。后来病qíng每况愈下,风流了好些年月,亦已家财散尽,最后连屋子也用去换乌香医病,所谓朋友亦作鸟shòu散,再无人照料他起居饮食,无人在他chuáng前奏阮,才觉得诸多不顺。
怎么那沉鱼还不回来?每每头风发作,加上乌香成瘾,将他折磨的生不如死。于是他衣衫褴褛,流离失所,日日半梦半醒,有时突然昏倒街头,却无人问津;当日风光不已,如今落魄如斯,实在教人唏嘘。
不知过了多少chūn秋,一日城内一片哀声,原来金人大举南侵,东京已然沦陷,消息传到成都府,已过了近十日。但闻金人掠去半壁江山,掳走宗室无数,连他父母亦难逃此劫,即时一声惨呼,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只记得十二岁前的事儿,逢人就说他是二皇子赵柽,闹着要回宫去。
起先还无人相信,不过这落雁虽然疯疯癫癫,东京旧事,宫中人物,却记的一清二楚。加上其时亦有柔福帝姬回朝一事,于是朝中便姑且信他,派人带他回临安。一路上还相安无事,岂料临安城下,那落雁问了一声:「咱们不是回东京么,怎么来了这儿?」
岂料这无心一句,招了杀身之祸。只因赵构无后,怕这赵柽诈傻回宫,回乡为虚,夺位为实,听他居然出此狂言,心想这厮果然是为夺位而来。这赵构虽失了半壁江山,但若无靖康之祸,王位那里轮得到他?迎回二圣,又或收复河山,于这康王,皆是威胁;回临安不久,便将这落雁秘密毒死,弃于乱葬岗。
时近深秋,香山澳渡口,一行佛郎机商船,正要扬帆远行。凯尔登上甲板,回望熟悉风景,只叹沉鱼贵人事忙,顾着照料落雁,不便与他同行。他朝回到中原,定会告他见闻,下回再与他同游,看他家乡模样。
片刻离人语,半生chūn华事,就此而终。人生苦短,禁得住几番痴心错付?此般一厢qíng愿,yù海浮沉,耽搁了大好年华,到头来空余悔恨,才叹白走了这一遭。浮浮沉沉,已成追忆,正有一诗为证:
竹马折梅寄相思,孤雁成双有倦时。
衷言却作寻常语,qíng话空成别离辞。
吴宥儿遥赋凤栖梧(第十六回背景故事的外传)
话说正是元旦时分,濠境地势三面环海,chūn寒料峭,更胜严冬。可这日天刚蒙亮,板樟堂旁的字画铺处,已有个少年迎着冷风,提着个木箱守候门前。这少年姓吴,单名宥,街坊都唤他宥儿,是当地大户吴家的么儿,年方十六,家中世代从商,他却满身书卷气儿,五岁能背诵,十岁晓诗词,如今二八光景,文采已远近驰名,所谓「古有柳三变,今有吴宥儿」,此处暂且不提。
这吴宥儿如斯苦等,不为什者,只为两日后大门一开,能头一个买到心上人的墨宝,纵使不见其人,品其墨香,已是死而无憾。这宥儿家中jiāo游广阔,也算见过世面,究竟是何人,教他心醉至此?
原来他苦候之人,是个书法名家,姓桂,名号不详。钟qíng他字的,大多是年青女子,个个都唤他「桂官人」。过去十数年,从无人听过他名号,近年却突然声名鹊起,如此弹丸之地,竟有这般奇才,教这宥儿纵使不凡,亦顿生惺惺相惜之qíng。
果不其然,宥儿刚等了半个时辰,便来了三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似乎有备而来,一个背了木箱,一个挽着糕点酒水,另一个把竹席往地下一铺,摆好阵势,三个便盘腿而坐。一人从箱里取出几件披风,教众人披上了,又取出杯子同他们斟酒,道:「幸好咱们来的早,算上前头那家伙,也不过四人而已。若是晚些时候来,四条街后也轮不到咱们。」另一个端起杯啜了一口道:「咱们粮糙充足,又有得遮风挡雨,坐个两三日也无妨。」方才那个娇嗔道:「小心桂官人嫌你臭,不卖你字哩!」那女子却不以为然道:「咱家再臭,男人看来,也是女儿香。」话间瞟了一眼那宥儿,见他孤身一人,便随口搭话道:「看你小小年纪,居然忒有眼光,也好桂官人的墨宝?」宥儿一听「桂官人」,顿时面上一阵飞红,思索好久,才说出个缘由:「他人也俊,字也好看。」枉他饱读诗书,一教人问中了心事,居然只说出好看二字。只见那女子嗤之以鼻,道:「你那里见过他?那晓得他俊了?」同行的两个顿时大笑。
宥儿不答他话,默默转过身去。他确实同桂氏素未谋面,但笔画纵横,黑白jiāo错之间,又似乎已与他相知多年。这桂从不写大字,每字顶多指甲大小,一纸书几十字,也便两掌有余。如此一方净土,那笔迹时而清秀,时而空灵,有时狂放,有时柔qíng,教他读时心cháo起伏,随之悲欢。想必这桂官人,亦是个xingqíng中人罢?
那女子见他怕羞,便不欺负他了,转而对同伴道:「说来咱家也好奇,桂官人究竟生的那般模样?」另一个煞有介事道:「他字迹柔中带刚,自有风骨,看来也是个jīng致的人儿。」一个又嗔道:「你看你,chūn心dàng漾。」那女子一本正经道:「非也非也。若论养眼,当然是两个少年才俊。试想桂官人一边题字,身旁有个俊书童为他磨墨;又或花前月下,两人互赋qíng诗,然后??」那人越讲越小声,两个同伴便凑上去听。宥儿也是好奇,刚要屏息细听,那三个突然一阵大笑,惊的他险些跌了木盒。
只听他三个旁若无人,大谈chuáng笫之事,宥儿却孤身一人,有时书童来伴,又引的那三个一阵窃笑。如此等了两夜,直至第三日晨,大门一开,宥儿如愿以偿,一放下银票,眼里便只有那小卷轴儿。刚要出门,那掌柜与他半块玉佩,道:「桂官人jiāo代,说第一个买的,十日后凭此物,板樟堂前见。」宥儿又惊又喜,道:「当真?」掌柜道:「诳你做甚?」喜的那宥儿心花怒放,一手抱着卷轴,一手握着玉佩,不顾那三女嫉妒目光,一路飞奔回家不提。
回到家中,宥儿却不急着一亲芳泽,而是先着下人打扫屋子,焚香沐浴,换一身洁净衣服,及至夜阑人静,锁好房门,才取出那卷轴,小心翼翼的解开寸余,一股兰花清香,直沁心扉,再展开些,便见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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