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爷的脸上露出极度吓人的表qíng,惊恐地四处张望,像是怕刚才的话不慎被神灵听去了,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chuī胡子瞪眼地喝道:“胡说!你个混小子,竟说出这种rǔ蔑神灵的大不敬语,你是想把整个村子陷入灾难麼!若是神灵知道了你怀疑他的存在,我纵使有回天之力也无计可施。我白白养了你这麼些年!”
秋儿笑得更惨了,额上的血一道一道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爷爷,您还在自欺欺人……”
“混账!”梅爷一拍桌子站起来,展开双臂,伸长脖子,睁著血红的眼向天花板上的屋梁望去,歇斯底裏吼道:“苍天在上,吾神显灵!我没有这不孝的孽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绕了他的狗命,莫要让我梅家绝了后。我当誓死效力於您,愿您造福我子孙后代,兴我一脉之气,旺我一脉之丁,重振河山,更待来日!”
这时秋儿突然爬起来,飞快向角落冲去,一把抓起墙边矮架上供著的千年古剑,搁在脖子上,悲怆地喊:“莫让梅家绝后?呵……那您该知道,梅家的后,就要绝在我这儿了。我和他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这就去找他,先杀了他,再断了这梅家受诅咒的血,一了百了,万事清净。”
那把古剑隔了千年,仍像刚刚开刃一样,薄如蝉翼,凉似冰雪,周身蒙著层淡淡的青光,稍一用力,就在秋儿玉璧般的颈上拉开一道血口,腥暗的液体流进剑身的血槽裏,化作一道红线淌下,为它穿越千年的凛冽杀气平添了抹艳丽。
秋儿笔直站在门口,眼神冷冷的,已经没有了感qíng。那件素白的长衫上绽开几朵火焰般的花,在暗淡的烛光下泛著青乌的黑,衬得他像地狱的修罗,煞白的脸,猩红的嘴。
梅爷指著秋儿,半天说不出话:“你……咳咳……”他剧烈咳起来,肺像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也只有在此刻,他才像个真正的老人,有血有ròu,同所有其他老人一样,在残酷的岁月面前低了头。
“来人!”梅爷喊道。
秋儿笑了:“爷爷,您该了解我。我是个软弱的人,但一辈子总有那麼几次,一颗软弱的心硬起来,它会比最坚硬的石头还硬。”他又加了几分力,血从血槽裏溢出,嗒嗒滴在地上。
几个近旁的男人听到响动赶来,穿过大堂,还没迈脚进屋就被眼前景象唬得愣住了,谁也不敢再动一动,只能大眼瞪小眼呆呆站著,支支吾吾说了两句:“少……少爷……”
梅爷咳嗽完了,扑通一声颓然坐倒在地上,耷拉著脑袋,好像一下子又苍老了十岁。
等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yīn狠,一双眼像鹰隼一般,比刀子还锋利。
秋儿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眼前这个人,他还是从骨子裏怕他,如果不是最后一丝信念支撑著,他会像以前那样在他面前跪下,说他错了,请他饶恕自己的年幼无知。可他不能放弃,他坚持,要坚持到底,坚持到死。放弃了,就什麼都没了,这世上少了一个林占祥,也多了一个行尸走ròu的梅知秋,在余下的漫长岁月裏过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
梅爷看出少年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动摇,呵呵笑了,慢慢站起来,说:“秋儿,我的孙,你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的,不该的。我今日暂且放过那妖孽的狗命,神灵却不会。他会遭天谴,会因为逃避上天的旨意苟活於世而生不如死,天真的我儿,你以为他活著,你们就能快活地在一起麼。不,他会愈加恨你!恨你阻拦他的死,恨你延长他在这世间的痛苦。浮生若梦,你只是做了场不切实际的梦,他是你梦中的梦。我儿,终有一天,你会醒罢。我等著那一天。”
梅爷捡起写著墨字的宣纸扔给一旁呆若木jī的村民,说:“带少爷去上药,再找个自愿的替死鬼,不论是谁,立刻拖出来按供品处置。不过……”梅爷看著秋儿,眼裏冒出恶狠狠的jīng光,“若是没有一个自愿去替死的,那就休怪我无qíng,再容不得你得寸进尺。他的命,我要定了。”
秋儿猛一抖,那把剑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月过中天,它的光芒更清冷了,像一汪无波的死水。
山村静悄悄的,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一只比黑夜还黑的猫从巷子裏窜过去,ròu垫子没有一点儿声音,像个幽灵。
同样黑糊糊的海滩上,一行人沈默地走著,打著幽暗的灯笼,把影子拖得老长。他们的脚步声被cháo水吞没了。沙滩尽头,一排破屋静静伫立在那儿,像队佝偻著背的小老头儿,皱皱巴巴,又gān又瘪。
不知为什麼,中间那个穿白衣服的总是走不稳,摇摇晃晃几次都要摔倒,亏得旁边的人扶著,否则怕是要一头栽下去。
终於,那行人来到一间摇摇yù坠的破屋外,走在前头的男人抬脚一踹,那扇门就在吱吱哑哑的呻吟中崩成一地碎片。
林占祥睡得不安稳,他梦见了很多许久不曾梦见过的东西在身边飘来飘去,他伸手去抓,一个也抓不住。淡蓝的月光下,他斜飞的浓眉紧紧皱著,眼皮一跳一跳。屁股上方腰脊凹下去的暗影中,黑糊糊的烙印若隐若现,像浮雕一样凸著四个楷体字“伍玖壹三”,这是他的编号。
嘈杂从遥远的地方海làng一样推过来,推过来,最后真的变作了一束巨làng铁锤般直直砸在他身上,痛,浑身都痛,哪儿都痛,骨头快散架了。他想抬手去挡,却动不了,他的手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吊在背后,筋ròu绷得像拉满的弓,血管长蛇般一条条游出来,蜿蜒在劲韧的皮肤下。
嘈杂声越来越大,撞击著耳膜,发出嗡嗡的巨响。他吃力地睁开眼,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几个男人将他从角落裏抬出来扔在屋子正中央的地板上,见他半天没动静,又抬脚去踹他。人群中有个少年,白色的衣服,模糊的容貌是那麼漂亮、那麼熟悉,他拦住那些人说:“行行好,别打他。”
林占祥完全醒了。他的手果然被捆著吊在背后。一排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面前,几只红色的灯笼将他们衬得像yīn间索命的厉鬼。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厉鬼,是这间屋子裏所有人的噩梦。哪天一不留神,命就会被这群人索去。
只有一个人,一个少年,白衣服,额头和脖子上缠著白色的绷带,他拿温柔的眼神看著自己,这眼神像水,只有世间最多qíng的人才会拥有,它带著些淡淡的愁、淡淡的伤、淡淡的苦。
林占祥偏过头,不去看这眼睛的主人。他的心早就硬的跟石头一样,最利的斧头也劈不开。
所有的人鱼都惊醒了,他们嗅到灾难的气息,一个个手尾并用向墙角爬过去,缩成团挤在一起。
林占祥看见林继宝从对面的黑暗中慢慢爬出来,手中紧紧攥著一只磨尖了的铅笔头,周身的肌ròu剑拔弩张。只要有人对大哥不利,他就会立刻从后面扑上去,将铅笔扎进他的心窝子。
林占祥狠狠瞪了林继宝一眼,张了张嘴,用口形说:滚回去,别他妈冲动。林继宝委屈地咧咧嘴,趴在地上不动了。
秋儿呆了半响,直到有人从后面推了推他才回过神,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用沙哑的声音念道:“月过中天,闭墨收监,无灵为圣,有灵为先……伍玖壹三,收监,呈堂,出供。先圣灵验。”
林占祥无声地笑了。舌头虽然没了,声带还在,他的嗓子裏发出呵呵哈哈的气音,两只眼死死盯著秋儿,越笑越开心,直笑得唾液鼻涕流了满下巴,喉咙呼哧呼哧的差点喘不过气。村民木讷的脸上,一双双狡诈的小眼睛裏浮出恐惧的色彩,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不远处的林继宝捏著铅笔愣愣趴在原地,显然还没搞清状况。
林占祥笑完了,仍然死死盯著秋儿,张开嘴,一字一顿,无声地说:我终於等到这一天。
秋儿的身体晃了晃,一股腥甜的液体从食道涌上来,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又吞回去了。
他把纸叠整齐收好,问:“有谁愿意代他出供?”
林占祥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凶狠,似乎在说:你他妈这是什麼意思!
秋儿紧紧咬住牙,闭上眼,又大声问了一次:“有谁愿意代他出供?”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鱼都向后挪了挪,挤得更紧了。
林占祥又笑了。
这时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人群后方冲出来挡在林占祥面前,揪住秋儿的衣摆,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不出所料,那人是林继宝。秋儿的泪水瞬间决堤,可他还是紧闭著眼,死死咬住牙关,念道:“月过中天,闭墨收监,无灵为圣,有灵为先。伍玖壹肆,收监,呈堂,出供。先圣灵验。”念完了,一旁冒出几个村民,抓住林继宝把他绑起来就要拖出去。
林占祥发出一声恐怖的gān嚎,眼白裏冒出血丝,bào得通红。他的双手被缚在后面,挺起上身,如同一头咆哮的野shòu般扎进人群到处乱咬,几个反应慢了点儿的村民当即被咬掉胳膊上的一块ròu,痛得嗷嗷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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