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早早起chuáng,照例去局里办公。
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幸福次郎托着一只铝制大饭盒过来了,说是午饭要请沈嘉礼吃仙贝。
沈嘉礼曾经吃过仙贝,记得这东西比较香脆,于是欣然同意。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坐好,幸福次郎抠开饭盒盒盖,向沈嘉礼展示饭盒中摞起的一叠褐色大面饼,自得的含笑招呼道:“请吧,这是内子的手艺,不要客气,尝一尝吧!”
沈嘉礼很疑惑的伸手拿起一块,见其坚硬无比,与印象中的仙贝殊不相同,不禁怀疑这是核桃苏一类的食品;送到嘴里一口咬下,却是险些把牙硌碎。幸福次郎看他显出了大惊失色的表qíng,还以为他是被这一道日本风味所折服,就悠然神往的说道:“每次吃到内子亲手制出的仙贝,我就不禁想起了祖国。内子的仙贝,很具有家乡的味道。”
沈嘉礼奋力合上牙关,“咯嘣”一声咬下一块,心想怪不得日本人要打进中国,这种口感的家乡,的确是让人连一分钟也不能忍受。
沈嘉礼和幸福次郎隔着一张桌子,各自双手拿着半张脸大的大仙贝,咣咣的吃,嚼的面前隐隐腾起烟雾。沈嘉礼千辛万苦的吃完一块,下颚酸痛,口gān舌燥,急急的喝了一大碗茶,再不敢领教第二块。幸福次郎还问他:“味道如何?”
沈嘉礼抬手揉了揉下巴:“唔,好得很,真是脆极了。”
幸福次郎从桌上捡起一张报纸摊开,随即把大饭盒向上一扣,将余下仙贝尽数倒出。把报纸四角折起来包裹好,他将其推向沈嘉礼面前:“带回去慢慢吃。”
沈嘉礼缓缓的抬眼望向他,一边收下仙贝,一边很迟疑的轻声答道:“这个……多谢。”
幸福次郎这人偏于小气,拿着他老婆烘制出来的绝妙点心去送礼,一个大钱没花,还以为自己给了沈嘉礼天大的脸面。沈嘉礼早就觉得他不够慷慨,如今见他拿这东西赠人,越发看透了他的本质。
他也想和幸福次郎搞好关系,之前甚至预谋着找机会,送给对方一注豪礼;可是看了眼下这个局面,他发现自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从此之后,他隔三差五只向对方施以一点小恩小惠,又经常请对方到自己家中吃一顿jīng美的好饭,幸福次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当,已然自贬身价;不时的吃喝一顿,心中还很得意。
第46章 不速之客
沈嘉礼近来心qíng大好,开始疼爱起了沈子淳。
沈子淳是个好孩子,心地良善;进可以做qíng人,退可以做儿子,无论进退,对他都是有利无害。沈嘉礼自知是要断子绝孙了,有时也会暗暗的感伤,但是无计可施,他是天生的喜欢男人。
沈子淳知道三叔做了新政府的大官,早出晚归,威风得很,连身在天津的父亲都随之上蹿下跳的风光起来。新政府,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做伪政府,完完全全就是傀儡当家,帮着日本人收拾中国人;可是沈子淳自己觉着,三叔应该只是想要弄钱,不会去害人。
他不敢正面去向沈嘉礼询问这个问题,怕三叔发火。日子须得糊涂着过,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可也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天,汽车夫开着三叔的汽车载他出去兜风,似乎全城的人都认识那汽车的号码。他们在东安市场一带的咖啡店前下车去吃点心,然而双脚刚一落地,就明显感到了周遭she过来的异样目光。
他还不懂得享受特权,只是窘迫得很,垂着头走进咖啡店,脸上火烧火燎的,心想:“他们大概以为我也是汉jian呢!”
当晚回到家,他快步进门去见三叔,不想刚一进房,就看到沈嘉礼伸长双腿躺在一张藤制躺椅上,正皱着眉头抽烟,气色十分不善。
他立刻就加了小心,放轻脚步走到一旁蹲下来:“三叔,你怎么不吃晚饭呀?”
沈嘉礼默然无语,只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走。
他不肯走,双手扶着藤椅的边缘,屏住呼吸不敢再出声。
沈嘉礼慢慢的吸完了那根烟,随手将烟头向前扔到地上,而后探下一条腿,穿上拖鞋将其踩灭。
他个子不大,腿可是挺长,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肯收上来。正当此时,仆人匆匆进门,垂着双手轻声禀告道:“老爷,胡秘书来了。”
沈嘉礼一动不动的答道:“让他进来!”然后又转向沈子淳,急躁而粗bào的说道:“你回房去!”
沈子淳恋恋不舍的站起身,磨磨蹭蹭的向门外走,刚走出门口,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西装男子,夹着一只公文包匆匆赶来了。
胡秘书没看沈子淳,直接就步入房内,对着躺椅上的沈嘉礼一弯腰,口中说道:“局座,问清楚了,咱们真没抓错,但也真是聂军长的部下。聂军长现在没有直接出面,但是听他那副官的意思,是想要把这两个人保下来;问题是希公他老人家这一阵子特别qiáng调,一定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所以特务科那边也不知怎样才好了,还是得请局座的示下。”
沈嘉礼望着天花板,毫无感qíng的答道:“我们当然是执行希公的命令。这没什么可商量的,该毙就毙!”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抬手:“幸福顾问知道这件事吗?”
胡秘书想了想:“呃……应该是还不知道。”
沈嘉礼将双手jiāo叉着放到腹部,又长叹了一声:“不要把事态扩大,立刻给特务科打电话,今夜之前就执行枪决。”
胡秘书答应一声,夹着公文包告辞而去。而沈嘉礼探身从旁边矮桌上的烟盒中又抽出一根香烟,懒洋洋的叼在了嘴上。
一手拿起打火机,他垂下眼帘,一边点火一边喟叹,自言自语的说道:“麻烦!”
对于聂人雄,沈嘉礼不肯给他面子,也不想驳他面子,所以要先下手为qiáng;再说段慕仁永远是第一位的,那老家伙是肯定的得罪不得。其实段慕仁和段至诚面容相似,但是段至诚看起来就周正体面,偶尔还慈眉善目的;段慕仁则是一脸煞气,也无所谓相貌了,总之令人望而生畏便是。
沈嘉礼现在不把人命很当做一回事了,反正天天杀,由不得他不麻木。不过今天这件事qíng做的反反复复,其间又有第三方搬出聂人雄这尊大佛来恐吓他,让他感到十分不快。至于那几个人,本来是可杀可不杀的,可就凭对方那种态度,他还真是非杀不可了!
将这一根烟也吸完,他迎来了一位新客人——沈子靖。
沈子靖是西装打扮,进房之时步伐缓慢,大概也是在不动声色的留意周遭环境。沈嘉礼万没想到他会前来,心中惊讶的了不得,下意识的就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想要挺身站起来,不过思索了一下,他还是没动。
两人相对着静默了一阵,最后还是沈子靖先开了口,脸上毫无笑容的唤道:“三叔。”
沈嘉礼从对方身上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发出了一声:“嗯。”
他这样冷淡,让沈子靖只能是高高大大的站在原地,连个落座的待遇都没有。不过沈子靖本人也不大在乎,径直就走到了躺椅旁边,俯视着沈嘉礼说道:“三叔,我们军座有两个人被特务抓了,能不能把他们放出来?”
沈嘉礼没言语。
沈子靖沉着脸凝视他片刻,随后缓缓俯身单膝跪地,一边的胳膊肘就支在了膝盖上。
“三叔,我在和你说话。装聋作哑没意思,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沈嘉礼并没有冷笑,但是脸上显出了那种酸溜溜的不屑神qíng:“不行,滚吧!”
沈子靖的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沈嘉礼从来就不是个好打发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小人得志了,越发要装模作样、百般拿捏。
“三叔还在记我的仇?”
沈嘉礼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闲闲说道:“当初看我是个平头百姓,就敢带兵来烧我的房子;后来见我还能和聂人雄拉上一点关系,又老老实实的敬酒赔罪;跟我没关系的时候,把我当婊子玩;现在有求于我了,又把这叔侄关系重捡起来——子靖啊子靖,三叔就算是傻,可也没有那么傻!”
沈子靖微微低头,扫视了沈嘉礼的身体。沈嘉礼穿的简便,一身绸缎裤褂,一条腿伸在地上,是个骨苏筋软的姿态,可是满脸的薄qíng寡义。
他抬手从沈嘉礼的指间夺下了那半根烟卷扔掉,忽然不耐烦起来:“没人说你傻——你还傻?全天下的人都让你算计去了!我只问你一句,这人,你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沈嘉礼笑吟吟的侧过脸来看他:“知道你想靠这个去向聂人雄邀功。”然后他向对方探过头去,压低声音笑道:“我就不放!”
沈子靖急促的叹了一口气,瞪着沈嘉礼发狠。
52书库推荐浏览: 尼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