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此刻宇文毓生死攸关,还是大事为重。
宇文慵合上那本名册,紧紧攥在手里,眉宇细细凝住,幽深黑眸里似是有痛,沉默良久,开口却只是说,“二哥少时最喜读书。凡尘俗世人事炎凉,其实他都不屑一顾。如今却为了我,甘愿四处筹谋,笼络人心。”
我微微一怔,不由站起身,忽然有种想要走向他的冲动。此时只见细白月色中,伊人独立窗下,对影成双,这画面透着一抹说不出的凄清。宇文慵生xing隐忍,极少在人前透露脆弱的一面,即便是跟我说些深qíng的话,也是自信而qiáng势的。如今他这种少见的怅惘,反倒让我有些心酸了。
我走到他身后,说,“你细看这封信,他写的是‘吾帝’弥罗突……他是想说‘吾弟’么,但这绝对不是简单的笔误。这本名册,是他为你打下的根基,唯有不辜负他的期望,才对得起这一片殷切之心啊。”
宇文慵略有动容,侧头看向我,眸光凛冽,道,“我知道,成大事,必须要有牺牲。——可是我只剩这一位兄长,断断不想再失去他了啊……”宇文慵俯身抱住我,像孩子一样把头埋进我的颈窝,他口中的热气呼在我耳边,却无往日的灼热,自语般地说,“……我真的不想。”
我方才本已经下了决心要跟他保持距离,可是猝不及防又被他抱住,想推开他,却又有些不忍。犹豫片刻,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背,说,“其实要救他,也并不是没有办法。不如我们一起搏一搏?”
宇文慵抬起头来看我,神色里有疑问也有一丝期许,我想给他些信心,俏皮地挑了挑眉,说,“你我一向配合默契。我们两个联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莫非你心中已有妙计?”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似乎他对我的小聪明也有些信心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妙计了。只是如今这种形式之下,无论怎么做都会有风险,根本没有所谓的万全之策。”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依旧是置诸死地而后生。可是倘若一子错,便会满盘皆落索。不但救不了宇文毓,还会搭进去我们两个。”
月光如白霜,弥漫了整个房间,我迎着这一束清辉,微微扬起唇角,说,“所以,我们要有绝对的信心。”我握起拳头,用虎口那端轻轻捶向自己的胸口,嫣然一笑,一字一顿说,“你要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成功。”
五.
连夜赶到姑母元夫人派来的使者里,来者已经入睡了。在外厅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个面目恬淡的中年女子披衣出来,想必见惯了场面,料定我深更半夜前来定是有隐qíng,也不责怪,只是走近了些问,“清锁小姐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这人我有点印象,是元氏身边得脸的大丫头,好像是叫做鸳鸯的。
我面露难色,yù言又止,半晌,顿了顿,说,“鸳鸯姐姐,其实清锁上午就想过来看您,可是府里人多眼杂,说多了也不好……于是只好深夜来访,叨扰了姐姐休息,真是十分过意不去。”说着,我有意无意地四下看一圈。
鸳鸯会意,对她带来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先下去吧。”说罢扶我做到凳上,说,“清锁小姐,有话慢慢说。”
我咬了咬嘴唇,有些混乱的样子,说,“姑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司空大人有事瞒我,可是我……哎,只求姑母日后能念着我的qíng面,求姑父放他一马吧……”
鸳鸯神色一紧,想来是觉得事态严重,忙道,“清锁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说清楚一点。”
我捏着手绢,忽然扑到她怀里,哭道,“鸳鸯姐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司空大人定是有事瞒我的,要是日后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帮我求求姑母,放过我的夫君……”
鸳鸯有些急了,扶起我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这时,大门忽然被推开,宇文慵身长玉立地出现在门口,沉着脸道,“清锁,深更半夜,你跑到客人房里叨扰,成何体统?——还不跟我回去!”说着他上前一步,扯着我的手臂就往外走。
鸳鸯似是想说什么,但是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开腔,垂首立到了一旁。宇文慵发怒的样子的确吓人,何况这始终是别人的地方。
我被宇文慵拖出房门,回头百感jiāo集地望了鸳鸯一眼,终是垂着头跟他走了。
走出很远,我都没敢跟宇文慵说话。直到回了我居住的小院,我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甩开他做到院子正中的石凳上,整个人往桌子上一趴,说,“哎,还真是很累啊。”
宇文慵坐到我身边,大手抚上我的背,作势叹了一声,戏谑道,“倒真是个会做戏的材料。”
我身上本有些凉,他的手那么热,我身子一震,一个机灵坐起身,心想除了正事我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好。于是定了定神,说,“第一步算是做完了。鸳鸯为人乖觉,元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若说得太透反倒不易让人相信。现在演了这一出,鸳鸯以为出了大事,却又猜不太明白,肯定会快马加鞭回去禀告元氏。到时候宇文护就会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宇文毓的命,也就能再多留一阵子了。”
天边已经初露晨曦,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自语道,“小蝶是跟着元氏的车队来的。——宇文护在各大要道上都设了关卡,要不是仗着她过去是宰相府的人,混进车队里当小厮,还真的很难进到司空府。……估计天亮以后,鸳鸯就会回去了。嗯,时间不多了,我现在就去找小蝶,把整个计划跟她讲了,好让她会皇宫转告给宇文毓……”我很投入地自说自话了半天,站起身就要往小蝶藏身的柴房走……
宇文慵按住我,眸子里透着一抹浅淡的温柔,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gān笑一声,虽然累,却又想亲力亲为,说,“还是我去吧。原本想让你写封亲笔信给宇文毓的,可是书面的东西到底不安全,万一小蝶出了什么事……还是死无对证比较好。”我转过身踏出一步,说,“看来我得跟小蝶讲上几遍,让她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否则的话,一旦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我们全部心血就可能白费了。”
宇文慵忽然自后拉住我的手,宽大的手掌将我冰凉小手包裹在其中,轻轻摩挲着,我一愣,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却对上他深深的眼,只听他轻声道,“我已经嘱咐过她了。并将小时候用过的一只断笔让她带去,皇兄看了,自会明白我的心意。”他手上微一加力,将我拉近了些,说,“你今天很累了。早点回去睡吧。”
此时天边曦光初露,晨风凉薄,我倒是真有些累了。可是他话虽这么说,却并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我怔了怔,又抬眼去瞟他,他幽深黑眸只是牢牢定在我脸上,一时有些温柔又难以割舍的压迫感。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又有些不解,努起嘴巴问,“你看着我gān嘛?我脸上有花不成?”
他凑近了我,伸手拈起我的下巴,薄唇一扬,浅笑道,“我在看我府里深藏不露的女诸葛。——清锁,你若生得男儿身,可不知会是个多让我头疼的对手”
我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一红,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小聪明罢了。”
见我这样,宇文慵唇边露出一丝暖暖的笑意,手掌抚上我的脸颊,眼中一时怜爱大盛……我忙退开一步,说,“不早了,大人也早点回去歇吧。”
宇文慵一怔,悬在半空的手一僵,不落痕迹地缓缓落了下去。
我别转过身站着,低头看着脚尖,也没有再说话。
片刻之后,他转身走向月牙门,玉立身影中似有几分失望寥落之意。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只觉自己脑中疲惫不堪却又出奇的清醒。——宇文慵这般对我,我还能装傻到什么时候呢?因为曾被伤害过,所以我也不想再去伤害别人。可是今时今日,我又真的不想再去碰触那种叫做感qíng的东西,因为我知道那只会伤人伤己。
我转身回房,眼角却瞥见一个白色身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恍惚曾在我梦里出现过许多许多次……他就那么立于一簇花树之下,轻轻浅浅地望着我。
熹光流转,那人身上罩着一层浅金明丽的光芒。
他的眼睛依旧那么美,漆黑瞳仁里仿佛有星辉细碎,美得摄人,美得让人忍不住凝住呼吸……
兰陵王——这是我的幻觉吗?
我呆立半晌,伸手揉了揉自己酸涩的脸,自语道,“哎,我又开始做梦了呢……”
再抬眼看时,墙下树影婆娑,果然空无一人。
我自嘲地笑笑,心头一酸,转身走回了房间。
一.
此时已是正午。
我坐在妆台前,等碧香去拿一把新的梳子给我。说起来也真是奇了,我用惯了那把牛角梳成天都在梳妆台的明面上放着,可不知怎么,昨夜突然失了踪。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应该不会有人偷吧?
镜中人的容颜有一些憔悴。我昨晚本就清晨才睡,可是也许因为心里有事的缘故,睡到上午
就再睡不着。起chuáng第一件事就是派碧香出去打探,元夫人的大丫头鸳鸯果然一大早就告辞启程,小蝶应该也藏身在那个车队里一起回京都了吧。我舒了口气,心想这一场兵行险招,现在算是走到第二步了。
这时,碧香捧着一把新梳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唠叨,说,“小姐,最近您还真是宾客盈门啊,昨儿刚有元夫人派的人来看你,今儿又有烟云阁的两位侍妾说要来拜访您呢。”
我一愣,说,“什么?烟云阁的侍妾?”
碧香俯身给我梳头,说,“一个叫无双,一个叫茉莉,都在外头园子里候着小姐呢。哼,这些个人啊,就是狗眼看人低,过去都不拿正眼瞧小姐的,现在看司空大人重视小姐了,就纷纷争着来踩门槛了。”
我宁可回chuáng上多睡一会,可是想想那样似乎又不太好,说,“这样吧,我出去见见她们。但要是时间太久,你就想办法给我叫回来。”
碧香扑哧一笑,说,“知道了小姐。”
阳光明媚,园子里开着各色的花,金辉之下一片绚烂。小亭中坐着两个女子,衣饰皆很华贵,听到我的脚步声,急忙站起身迎过来,端详我片刻,其中一个绿衣女子道,“清锁妹妹,啧啧,你看,出落的可越发水灵了。这就是妹妹你的不是了,病好了也不告诉姐姐一声,我和无双都很记挂着你呢。
我见她们礼数周全,忙也道,“小病而已,哪好意思叨扰两位姐姐,来,快请坐。”说着我引她们到小亭中的石凳上坐好,扬声说,“来人啊,弄点点心来,好好招待两位姐姐。”
另外一个叫无双的女子脸上挂着笑,却一直没说话,只是偷偷打量我。我笑着迎上她的目光,说,“无双姐姐,茉莉姐姐,烦劳你们二位亲自拜访,清锁真是有些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