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_亦舒【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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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她治疗一切不快的良方便是痛痛快快睡一觉,今天也不例外。

    祖斐做了梦。

    梦见一位女士送来两个婴儿,祖斐伸手去接,竟忘记问她尊姓大名,她放下孩子就走了,祖斐也不管小婴从何而来,便到处找奶粉喂养他们。

    一个稍微大点,有四五个月模样,已经长得一团粉似,祖斐便把他抱在手中,另一个刚刚出生,双眼像小动物般紧闭,祖斐不敢动,把他放在chuáng上。

    正在忙,祖斐忽然听得吸尘机噪音大作,自梦中惊醒,只见天色已经大亮,红日炎炎,不管你怎么想,太阳还是如常升起来了。

    她叹口气,拉开卧室门。

    活泼的女佣把她当姐妹一样,“沈小姐提醒你,你与她有约,中午她在家恭候。”

    “靳先生有没有找我?”

    “没有,郑先生找过你。”

    “他说什么?”

    “他说要取回他留下的唱片。”

    叫他去死。

    女佣继续cao作。

    祖斐苦笑,这个地方,明明毫无值得留恋之处,偏偏又不愿离开,究竟为何?

    午饭过后靳怀刚就到了,这次带来的盆栽如藤状,捧在手中,似新娘的花束,拳头大的白花如盛放的茶花。

    祖斐接过,凑在鼻端深深闻一下。

    她抬起头,看到怀刚的脸,别有一番滋味,哑口无言。

    怀刚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

    祖斐现在知道,他出来一次,实在不易。

    祖斐的思想飞出去老远,记得少女时代读过的希腊神话,丘比特怎么每天晚上去探访他的qíng人赛姬,她为着好奇要知道他的身份,黑夜中拿蜡烛照着他,灯油滴醒丘比特,他振翅飞去,永不回头。

    祖斐沉着地想:应从前人的经验吸取教训。

    “走吧,沈培在等我们。”

    “你打算空手去?”

    “你呢?”

    “我带两瓶葡萄酒。”

    祖斐苦笑,怀刚胆子真大,这样信任人。

    “你那个酒,喝了会上瘾。”

    怀刚温柔地说:“那你就不得不跟我走。”

    祖斐微笑。

    不跟怀刚走,还有别的路吗?

    到达好友的家,祖斐松口气。

    沈培一家三口迎出来,热烈欢迎客人。怀刚几乎立刻与小朋友打成一片,小女孩坚持要招待叔叔,由她领着怀刚到露台去dàng秋千。

    沈培对祖斐说:“看样子,你终于找到你要的人了。”

    祖斐只是微笑,不出声。

    “几时结婚?”

    祖斐说:“沈培,你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控制,对你的人格会有至大影响。”

    沈培笑,“我们太注意风度,平白丧失人生乐趣。”

    祖斐点头,“说真的,读多几年书,头巾重,包袱大,顾得了姿势,失却实际,几时返璞归真,豁出去,那才过瘾。”

    沈培听了非常向往,“哎,早晚试它一试。”

    祖斐遥望正在格格笑的小女孩,“恐怕要到她那个年代,才可以真正随心所yù。”

    沈培摇头,“你错了,到她成长,女xing更加要讲风度,讲平等,讲义气,一点错不得,半点特权也没有,比我们更惨。”

    祖斐默然,只觉沈培这番话字字珠玑。

    沈培说下去:“我们过度含蓄,心中放太多学问,憋得要死,尽挂住尊重对方的意愿,委屈自身,很难获得真正快乐。”

    祖斐用手托着脸颊,苦苦地笑。

    “老老实实,要是喜欢他,不妨缠住他,这种古老方法还是行得通的。”

    靳怀刚觉得热,脱下外套,jiāo予祖斐。

    沈培说:“没想到他同小孩也玩得来。”

    祖斐把外套顺手搭在椅背,上衣口袋掉出一本小册子。

    沈培俯身捡起。

    “噫。”她把册子放在桌面。

    祖斐知道她为何讶异,本子封面上的字体,不是他们日常接触的样子,是种奇怪的符号。

    祖斐立即把它放回外套口袋,跟着向沈培笑一笑。

    沈培为之气结,“你就是那种丈夫娶妾三十年都可以假装不知qíng的女人。”

    祖斐轻轻说:“你若bī我太甚,下次我就不来了。”

    “他是哪一国人?”

    “我不知道。”

    “他到底写过什么书?”

    “我不知道。”

    “你见过他家人没有?”

    祖斐摇摇头。

    “换句话说,你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但是,”祖斐笑,“我缠住了他。”

    靳怀刚抱着孩子进来。

    他坐在祖斐身边,陪主人家谈他们喜欢的话题。

    沈培取出正在学打的毛线,与祖斐研究花样。

    祖斐心里慨叹,在常人眼中,她与怀刚何尝不是一对璧人。

    沈培说:“怀刚,把祖斐带走不要紧,记得对她好。”

    祖斐莞尔,沈培一副托孤的腔调。

    “有假期记得回来看我们。”

    祖斐与怀刚都不出声。

    沈培说:“我们也考虑过移民,可是你看,明明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才二十多年,已经囤积了多少东西在那里,怎么搬,怎么移?”

    祖斐笑,“今日沈培尽说些大道理。”

    “谁能说他一无所有,说走就走?”

    “有,怎么没有,寄生糙一样,飘到一个地方,东西南北没看清楚,就没口价说好。”

    沈培说:“我不舍得走。”

    “没有人bī你走。”她丈夫笑道。

    祖斐与怀刚只得笑。

    散席后小女孩殷殷送到门口,挥动胖胖的小手道别。

    怀刚陪祖斐散步往停车场。

    那是一条非常静的斜路,以往主人家一定陪她下来叫车子,今日她不必再麻烦他们,多得怀刚。

    他忽然问:“你都知道了?”声音异常平静。

    祖斐看他一眼,“猜到一点。”同样镇定。

    怀刚把双手cha在裤袋里,“你并没有尖叫。”

    祖斐回答:“见惯场面,其怪反败。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怀刚说:“我很高兴我并无高估你。”

    祖斐低下头,安慰地笑。

    “你对我改观了吧?”

    祖斐轻轻说:“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生一世不能回娘家,真的要很大勇气。”

    “我不怪你。”

    祖斐抬起头,看着天空,“我小时候,还听说过,那银盘样的星球里,有吴刚与嫦娥。”

    怀刚知道她的意思。

    祖斐说:“可能她是第一个有勇气做异乡人的新移民。”

    怀刚踢起一块石子,“勇气可嘉是不是?”

    “怀刚,我需要知道更多。”

    靳怀刚一怔,“什么?”

    “我们移民到别的国度去,可往领事馆索取大量有关资料以供参考,你们呢?”

    “你的意思是——”

    “我有权知道得多一点。”

    “你不打算退缩?”

    “现在就打退堂鼓,太早了吧?”

    靳怀刚握紧祖斐的手,脸上发出异样的光彩来。

    “来,跟我来,我们回家慢慢谈。”

    祖斐并无犹疑,跟他上车。

    应该像恐怖片女主角掩耳尖叫的,然后流着眼泪拔脚飞奔,但是,祝志新与郑博文先生倒曾经使她有过这样做的念头,不是靳怀刚。

    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身边的亲戚朋友同事淘伴,有几个是我族类。

    怪异的嘴脸早已看惯看熟,伊们的所作所为,荒诞之处,也绝对超乎想象。

    祖斐也希望她尚可天真到为一件事耸然动容。

    她没有,那一阵轻微的震dàng早已平伏下来。

    靳怀刚,无论他是谁,依然给她可靠愉快的感觉。

    车子经过祖斐家门,并没有停下来。

    祖斐转头,“不是回家吗?”

    “去我的家。”

    祖斐松一口气,把头枕在车垫上,闭上双眼。

    她不合qíng理地心安理得,浑身细胞放松,原以为靳怀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密,真相不过如此。

    车子顺利地拐弯,驶入小路,路前并无障碍物,一列平房在望。

    祖斐鼻端嗅到一股特别清新的空气,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只听得怀刚说:“你到过这里多次。”

    “是,找你。”

    “那时你还不知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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