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她治疗一切不快的良方便是痛痛快快睡一觉,今天也不例外。
祖斐做了梦。
梦见一位女士送来两个婴儿,祖斐伸手去接,竟忘记问她尊姓大名,她放下孩子就走了,祖斐也不管小婴从何而来,便到处找奶粉喂养他们。
一个稍微大点,有四五个月模样,已经长得一团粉似,祖斐便把他抱在手中,另一个刚刚出生,双眼像小动物般紧闭,祖斐不敢动,把他放在chuáng上。
正在忙,祖斐忽然听得吸尘机噪音大作,自梦中惊醒,只见天色已经大亮,红日炎炎,不管你怎么想,太阳还是如常升起来了。
她叹口气,拉开卧室门。
活泼的女佣把她当姐妹一样,“沈小姐提醒你,你与她有约,中午她在家恭候。”
“靳先生有没有找我?”
“没有,郑先生找过你。”
“他说什么?”
“他说要取回他留下的唱片。”
叫他去死。
女佣继续cao作。
祖斐苦笑,这个地方,明明毫无值得留恋之处,偏偏又不愿离开,究竟为何?
午饭过后靳怀刚就到了,这次带来的盆栽如藤状,捧在手中,似新娘的花束,拳头大的白花如盛放的茶花。
祖斐接过,凑在鼻端深深闻一下。
她抬起头,看到怀刚的脸,别有一番滋味,哑口无言。
怀刚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
祖斐现在知道,他出来一次,实在不易。
祖斐的思想飞出去老远,记得少女时代读过的希腊神话,丘比特怎么每天晚上去探访他的qíng人赛姬,她为着好奇要知道他的身份,黑夜中拿蜡烛照着他,灯油滴醒丘比特,他振翅飞去,永不回头。
祖斐沉着地想:应从前人的经验吸取教训。
“走吧,沈培在等我们。”
“你打算空手去?”
“你呢?”
“我带两瓶葡萄酒。”
祖斐苦笑,怀刚胆子真大,这样信任人。
“你那个酒,喝了会上瘾。”
怀刚温柔地说:“那你就不得不跟我走。”
祖斐微笑。
不跟怀刚走,还有别的路吗?
到达好友的家,祖斐松口气。
沈培一家三口迎出来,热烈欢迎客人。怀刚几乎立刻与小朋友打成一片,小女孩坚持要招待叔叔,由她领着怀刚到露台去dàng秋千。
沈培对祖斐说:“看样子,你终于找到你要的人了。”
祖斐只是微笑,不出声。
“几时结婚?”
祖斐说:“沈培,你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控制,对你的人格会有至大影响。”
沈培笑,“我们太注意风度,平白丧失人生乐趣。”
祖斐点头,“说真的,读多几年书,头巾重,包袱大,顾得了姿势,失却实际,几时返璞归真,豁出去,那才过瘾。”
沈培听了非常向往,“哎,早晚试它一试。”
祖斐遥望正在格格笑的小女孩,“恐怕要到她那个年代,才可以真正随心所yù。”
沈培摇头,“你错了,到她成长,女xing更加要讲风度,讲平等,讲义气,一点错不得,半点特权也没有,比我们更惨。”
祖斐默然,只觉沈培这番话字字珠玑。
沈培说下去:“我们过度含蓄,心中放太多学问,憋得要死,尽挂住尊重对方的意愿,委屈自身,很难获得真正快乐。”
祖斐用手托着脸颊,苦苦地笑。
“老老实实,要是喜欢他,不妨缠住他,这种古老方法还是行得通的。”
靳怀刚觉得热,脱下外套,jiāo予祖斐。
沈培说:“没想到他同小孩也玩得来。”
祖斐把外套顺手搭在椅背,上衣口袋掉出一本小册子。
沈培俯身捡起。
“噫。”她把册子放在桌面。
祖斐知道她为何讶异,本子封面上的字体,不是他们日常接触的样子,是种奇怪的符号。
祖斐立即把它放回外套口袋,跟着向沈培笑一笑。
沈培为之气结,“你就是那种丈夫娶妾三十年都可以假装不知qíng的女人。”
祖斐轻轻说:“你若bī我太甚,下次我就不来了。”
“他是哪一国人?”
“我不知道。”
“他到底写过什么书?”
“我不知道。”
“你见过他家人没有?”
祖斐摇摇头。
“换句话说,你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但是,”祖斐笑,“我缠住了他。”
靳怀刚抱着孩子进来。
他坐在祖斐身边,陪主人家谈他们喜欢的话题。
沈培取出正在学打的毛线,与祖斐研究花样。
祖斐心里慨叹,在常人眼中,她与怀刚何尝不是一对璧人。
沈培说:“怀刚,把祖斐带走不要紧,记得对她好。”
祖斐莞尔,沈培一副托孤的腔调。
“有假期记得回来看我们。”
祖斐与怀刚都不出声。
沈培说:“我们也考虑过移民,可是你看,明明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才二十多年,已经囤积了多少东西在那里,怎么搬,怎么移?”
祖斐笑,“今日沈培尽说些大道理。”
“谁能说他一无所有,说走就走?”
“有,怎么没有,寄生糙一样,飘到一个地方,东西南北没看清楚,就没口价说好。”
沈培说:“我不舍得走。”
“没有人bī你走。”她丈夫笑道。
祖斐与怀刚只得笑。
散席后小女孩殷殷送到门口,挥动胖胖的小手道别。
怀刚陪祖斐散步往停车场。
那是一条非常静的斜路,以往主人家一定陪她下来叫车子,今日她不必再麻烦他们,多得怀刚。
他忽然问:“你都知道了?”声音异常平静。
祖斐看他一眼,“猜到一点。”同样镇定。
怀刚把双手cha在裤袋里,“你并没有尖叫。”
祖斐回答:“见惯场面,其怪反败。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怀刚说:“我很高兴我并无高估你。”
祖斐低下头,安慰地笑。
“你对我改观了吧?”
祖斐轻轻说:“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生一世不能回娘家,真的要很大勇气。”
“我不怪你。”
祖斐抬起头,看着天空,“我小时候,还听说过,那银盘样的星球里,有吴刚与嫦娥。”
怀刚知道她的意思。
祖斐说:“可能她是第一个有勇气做异乡人的新移民。”
怀刚踢起一块石子,“勇气可嘉是不是?”
“怀刚,我需要知道更多。”
靳怀刚一怔,“什么?”
“我们移民到别的国度去,可往领事馆索取大量有关资料以供参考,你们呢?”
“你的意思是——”
“我有权知道得多一点。”
“你不打算退缩?”
“现在就打退堂鼓,太早了吧?”
靳怀刚握紧祖斐的手,脸上发出异样的光彩来。
“来,跟我来,我们回家慢慢谈。”
祖斐并无犹疑,跟他上车。
应该像恐怖片女主角掩耳尖叫的,然后流着眼泪拔脚飞奔,但是,祝志新与郑博文先生倒曾经使她有过这样做的念头,不是靳怀刚。
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身边的亲戚朋友同事淘伴,有几个是我族类。
怪异的嘴脸早已看惯看熟,伊们的所作所为,荒诞之处,也绝对超乎想象。
祖斐也希望她尚可天真到为一件事耸然动容。
她没有,那一阵轻微的震dàng早已平伏下来。
靳怀刚,无论他是谁,依然给她可靠愉快的感觉。
车子经过祖斐家门,并没有停下来。
祖斐转头,“不是回家吗?”
“去我的家。”
祖斐松一口气,把头枕在车垫上,闭上双眼。
她不合qíng理地心安理得,浑身细胞放松,原以为靳怀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密,真相不过如此。
车子顺利地拐弯,驶入小路,路前并无障碍物,一列平房在望。
祖斐鼻端嗅到一股特别清新的空气,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只听得怀刚说:“你到过这里多次。”
“是,找你。”
“那时你还不知我的身份。”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