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哭过,双目红肿,没料到常chūn会来,蓬着头,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常chūn轻轻说:“我已在收拾房间,把琪琪从前用过的小chuáng找出来,瑜瑜随时可以来住,只怕她认生,不过,三两天也就习惯了。”
冯季渝一听,眼泪籁籁落下。
“你好好休养,生活中一定有难关,不是不可以克服的。”
冯季渝仍不能启齿。
“佣人走了可以再找,我今天就去电介绍所,替你寻一个好的,待你出院,再接瑜瑜走未迟。”
才说到这里,朱律师来了。
她当着常chūn的面,把一张银行本票放在茶几上。
常chūn又说:“你看,大家多么关心你。”
由头到尾,冯季渝没说过一句话,但是她的眼神渐渐恢复点光彩。
“我们先走一步。”
常chūn与朱智良一起离开医院。
朱律师握住常chūn的手,“谢谢你。”
常chūn先不语,过一会说:“真没想到她会搞得那么窘。”
“所以说,健康最宝贵。”
“养好身体,生下孩子,又是一条好汉。”常chūn笑笑,“现代女xing均是打不死的李逵。”
“我也对她有信心。”
“朱律师,我想见一见宋小钰女士。”
“这……”朱智良迟疑,“不大好吧?”
“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听你说,宋女士家境良好,何必同两个孩子争有限的遗产。”
朱女想,呵,这个纯良的老式女子终于肯出头了。
她故意再迟疑一下。
常chūn板着脸,“我支费用给你好了。”
朱女连忙陪笑,“我肯挨义气。”
常chūn白她一眼,“真不知你同张家骏是什么关系。”
朱女惆怅了。
什么关系?一言难尽。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段至深至黑的回忆,轻易不肯示人。
张家骏是朱智良大哥的要好同学,一直在朱家出入,她第一次见张家骏,才十一岁。
她一直都仰慕他。
人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难讲。
常chūn看朱女的表qíng,已明白了三分,喃喃道:“真不知道张家骏有什么好处。”
忽而想起她应当比谁都清楚,不由得窘得咳嗽数声。
张家骏的优点是尊重女xing,从不与女人吵,无论对方多么无理取闹,他总肯忍让,老是说:“女子要吃生育之苦,男人非迁就她们不可”,一直低声下气。
并且他慷慨。他没有钱,但是有多少掏多少出来,身外物即系身外物。
他又乐观。生活上出了纰漏,对他来说,都轻描淡写,笑嘻嘻一句:“没关系,蚀了可以再赚,吃亏即是便宜”带过,统统无所谓。
他又懂得享乐,会吃会笑,跳得一身好舞。
想起来,真不复记忆,是如何与他分的手。
也许,是常chūn想他长大,而他不愿意。
这是常chūn的错,她如果希望嫁一个年少老成的人,就不该挑张家骏。
像他那样xing格的人,分居后当然少不了异xing伴侣,冯季渝与宋小钰,可能是冰山一角。
这年头有风度的男xing实在如凤毛麟角,张家骏受欢迎,自有其因。
当下朱律师说:“我替你安排。”
朱律师有的是办法。
朱女在处理这件大事的时候,常府可没闲着,那小宝宝搬来了。
没想到会那么简单,只得一袋小小行李,打开一看,几件随身衣服。
常chūn问那菲律宾保姆:“就这么多?”
那女佣狡狯地笑,“你们这里不是样样都有吗。”
说得也是,小毛巾小被单、小衣服小鞋子,还有各种毛毛玩具、音乐盒。
琪琪不久之前刚脱离幼儿阶段,剩余物质无数。
那小孩只带来一只洗得发白的兔子玩具。
琪琪说:“妈,看它多可怜,兔子少了一只眼睛,替它钉上去。”
琪琪简直就把这个妹妹当作一只大洋娃娃。
常chūn问准了孩子的吃食习惯,便放那女佣走。
一看,那孩子已在小chuáng内蜷缩着睡着,一只小手摸着头,另一只小手放嘴里啜。
幸亏不是亲生,幸亏稍迟可以还给人家。
瑜瑜是个被训练得十分乖的孩子,醒了,坐在chuáng上默不作声,有人张望,她马上会笑,让她到地上,独个儿走来走去,累了坐窗边,像个大人似眺望风景。
琪琪似她那般大时,顽皮似小魔鬼,难服侍,爱不住尖叫,需要全副jīng神应付,并且已学会自己选择衣服。
可见是环境造人。
晚饭有孩子们爱吃的ròu丸,常chūn夹一个放瑜瑜小碗中,那幼女对常chūn笑,常chūn只觉心酸。
问她:“你会自己坐厕所吗?”
她懂得点头。
冯季渝自医院来电问qíng况,千恩万谢,不住自责,常chūn一味安慰,电话忽然沉默,常chūn知道对方哭了,掩着话筒,不想人知道。
“心qíng这样坏,对孕妇无益。”常chūn这样忠告。
第二天,常chūn迟出门,因雇佣介绍所派了女佣来见工。
常chūn留下她实习一天。
公寓里忽然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显得挤迫。
可是有了新鲜话题,三个大人两个大小孩一齐服侍小瑜,倒也不见得十分吃力。
朱智良来看过他们。
常chūn揶揄:“唷,红十字会会长出巡视察来了。”朱智良觉得被她讽刺两句十分值得。
此时琪琪正把妹妹抱在膝盖上坐着看电视上的动画片。
一式一样的小面孔,天使般笑脸。
朱智良斟了啤酒喝,踢掉高跟鞋,叹口气,“请看看张家骏君留下来的残局。”
常chūn不以为然,“明日永远是今日的残局,时间自然而然会收拾,不劳cao心。”
朱智良说:“我佩服你的勇气。”嘲弄气氛甚重。
常chūn看着她,“你的世界一丝不乱,你的计划已安排至二○○七年,你自由自在,轻松逍遥,但是,你未必比我快乐。”
朱智良唇边黏着甘苦不分的啤酒泡沫,一听这话,呆住了,细细回味,牵牵嘴角,不语。
常chūn说:“有付出有收入才叫丰盛人生。”
过一会儿,“史必灵,你十分幸运。”
常chūn笑,“我连自叹不幸的时间都没有。”
“我同你刚相反,每夜我都由三岁开始回忆自己一生。”朱智良苦笑。
常chūn打趣,“让我们一家搬到你家去住,包你百病消散。”
“什么,不是我搬到你们家来?”
打地铺都不够地方。
琪琪正替妹妹解画:“看到没有,那是秋天了,树木的叶子在秋季转huáng落到地上,不过到了chūn天,绿色新叶子又会重新长出来。”
朱智良注视小姐妹俩,目光渐渐变得温柔。
常chūn说:“我俩的看法有所不同,没有孩子的人想,一天辛劳,回来还要让孩子纠缠,生不如死,可是有孩子的人却想,没有第二代的笑语声作伴,做得再辛苦也没有结果。”
朱智良放下啤酒杯子,叹口气,“可是做哪一类人,也不由我们作主吧,是有命运之神控制的吧。”
朱女告辞。
常chūn送她到门口。
朱律师说:“史必灵,我佩服你,没有实力,怎么能独力照顾三个孩子。”
常chūn微微笑,“哪里哪里。”
朱律师也笑,“荷包里存折里。”
朱智良是个聪明人,看出常chūn有点节蓄了,所以才能这样无所谓不计较,衣食足方能知荣rǔ。
该夜常府众人在九时三十分便熄灯睡觉。
早睡早起身体好。
一家子不知睡了多久,忽而被门铃惊醒。
安康自觉是屋内唯一男丁,有责任保护妇孺,听到门铃,马上去应。
女佣也惺松地出来,“这么晚,是谁?”这一家子极少有客人上门。
常chūn也起chuáng看个究竟。
打开大门,只见是一个妙龄女郎。
女仆马上说:“小姐,你找错门了。”
安康问:“你找谁?”
琪琪自母亲身后张望。
那女郎看见一屋黑压压人头,倒是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我找常chūn女士。”
常chūn讶异,“我正是,阁下哪一位?”
“我是宋小钰。”
常chūn“啊”一声,这才是真正的攻其不备。
安康见是女客找母亲,便放心退回睡房。
常chūn引宋小钰进屋。
两女几乎同一时间开口,一个说:“这么晚呀”,另一个说:“这么早睡”,然后齐尴尬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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