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弯下身,痛得直抖,忍住没有发声。
列忌觞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又重新举步前行。
她不想去!不想去看人断气……
这样的念头,却止不住自动跟上师父的双脚。
紧紧捣著心口,眼睛发烫却无泪,稍早那份幸福无比的感觉,此时已无以追寻。
好痛……好痛……
为什么师父会是冥界的神仙呢?
「余儿。」
列忌觞脚步未停,声音沉沉传来。
这是师父第一次唤她的名,她脚步踉舱了一下。
「是、是的。师父?」
「世间若再无人死,会变成什么样?」
会变成什么样?余儿迷惑地在心中重复。
「人人皆长生不死,世间会更好吗?」他又问。
都没人死,但又天天有新儿出生……那样的话,这世间会……愈来愈多人?
愈来愈多的人,却没人病死、老死、战死,或意外而死。家族不必传承,朝代无以更替,那会是什么样?
忽然觉得可怕,她活到几百岁时,会变成什么样?成天躺著呻吟吗?
「生老病死,周而复始。打断了环节,天理停滞,天下终将溃乱。」
列忌觞的声音如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令人生畏。
「那么……死是必要的了……」她低语。
列忌觞的脚步飘忽,足下如飞,她努力赶上,就怕丢了师父。
不知怎地,她觉得他们走的不是路,四周雾茫茫的,不见星也不见月。破庙明明是在林中,脚下踩到的却不是杂糙,也不是土石。
走了不到半刻,忽然见到一方水潭,有名男子形容枯槁,站在水边垂泪,手中抱了好大一块石头。
「他该不会……」余儿脱口而出。
「正是。」
心口一阵纠结,好似有人把她的心当湿衣绞乾。
「是他心之所愿,你难道不服?」
是啊,她又是谁,想qiáng迫人活下去?她只能无助摇头。
那人忽然狂喊一声,往潭中跃下,余儿用手紧紧捣住眼,水声扑通时,她如遭雷殛,疼痛地几乎要昏去。
同一瞬间,背後贴上烫热的手掌,掌心如吸石,她的锥心之痛,竟源源流去。
那是……师父?
她急睁开眼,看到水面平静无波,四周雾已散去,她转过头来,师父仍在身後,缓缓将手抽回。
心口仍隐隐抽痛,但浑身上下舒服多了。
这是师父的神力吧?她转身仰望他的脸。他的眼神晦暗,隐隐含著什么,但她怎么也捉摸不住。
「师父……他人呢?」她硬著头皮问。
那人就算石沉水中,魂魄也不会……待在那里吧?
「他被我送入幽界了。」
「……喔。」
她低下头去,心口虽不再剧痛,却如被那颗石头沉沉压著。
「你会习惯的。」
她会吗?这样的事能习惯吗?如同战场兵卒,杀戮成了家常便饭?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但如果师父能……她一定也能的。
还没走回破庙,她已浑身虚脱,连疼痛的气力都没了,仍是不敢透出半分倦色,咬著牙跌跌撞撞跟在师父後面,虽然迷雾中走了不过半刻,却像是已走断天涯。
破庙里一柱巨烛,列忌觞两指一搓烛心,毫不费力就点出火来,余儿努力要睁著眼,眼皮却自有主意地一丁一点下滑。
「去睡吧。」
余儿惊醒过来,自己的身子正如钟摆似的晃,赶紧站定了,不太确定地看向列忌觞。
师父手指著的,是她昨晚睡的乾糙堆,她急忙四望,没错,是只有这一堆而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再当睡铺。
「不不,师父您睡,我在炕边靠墙坐著就成。」
他没接口,连眉也没挑,但她只看他一眼就没气了,乖乖蹭到乾糙堆上坐下。
好可怕!这一定就是什么「不怒而威」了,她不知打哪儿听来的。
她若占了唯一的睡铺,师父难道还得再打坐一夜?
看著师父无声坐下,身形悠然,没有特意作姿打坐,缓缓闭眼,就不再动了。
好像连呼息也没有呢……
她跟著闭上眼,本想依样画葫芦,没察觉自己身子慢慢歪倒,成了蜷起的一只小狗。
列忌觞缓缓再睁开眼,凝望那打著呼的小嘴。
「该顶的,我没有避开,你不必马上跟来修诫我吧?」
列忌觞的声音低而沉,似不愿吵醒对面睡死的小人儿。其实她真是睡得魂都没了,打雷也霹不醒的。
他会这样顾虑,根本是多余,很像是碰上她以後,他的所作所为。
徐徐踱到他眼前的,正是幽界之主。
「你是修诫得了的人吗?」愉悦清亮的声音接口。「三百年前,你本可去接明界的第二高位,却是我行我素,没事就悖上几条天戒。明界那个老头子气不过,把你丢到我这儿来,满心以为你会气短不平,赶紧补修个几年就跑回去,谁知你硬是悠悠哉哉地待了下来,把他给气掉了好几百年的修行。」
「是你说的,明界幽界,又有何不同?」
被调侃的人没什么感觉,连说话声都懒洋洋的。
「是没什么不同,那老头子打的主意跟我大同小异。」
「您大老专程跑来,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有礼到了极致,可以让人头皮发痒。
「你自己心里明白。」
幽界之主终於正经起来,口气转为严肃。
「不错。那又如何?」
「你可以一肩帮她扛下来,但无法永远瞒著她。这个小娃儿什么没有,就是那颗悲悯之心qiáng得吓人,你说要看她的心,难道真要看她罪疚难过?」
「只对我一人罪疚,总比对上百人罪疚来得好。」
「你确定?」幽主的语气轻缓下来。「愈是亲近,愈是相知,就愈是在乎。当满心投入後,难忍丝毫伤害,这就是凡人的弱点。」
「那是凡人。」
「仍然事不关己吗?你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置身事外,你连手指也不必提一根,跟在她後面收被她劫害之命就得了。」
列忌觞没有回答,终於将眼光从她身上移开。
好一晌。「你是在担心我了?」
「说你毕竟有心,这心还真冷哪!」权威无比的声音又苦哈哈起来。「我好歹纵容了你这些年,我的爱才之心,这下全付诸东海了!」
「是我的身子,我的修度,你别有用心,不是我的事。」
「你对她的用心,却是我的事。」幽主提醒。
「不到我修度顶尽,不是你的事。」
幽主摇头。
「我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列忌觞不再开口,深沉的眼眸,回到那魂游梦中的小身子。
为她顶尽自己的修度?
他并不知自己竟会如此回答,幽主没有惊得立即把他押回幽界之下,封住他的修围,想想才是不可思议。
他并没有如此打算。当时她求他取命相抵,他若要保她一命,只有让她虚悬明幽之际,承受所有命绝之人的疼痛。
他也许为她开例,却未违悖幽界之法。
命即身,身即皮ròu。魂魄被留下之时,皮ròu也滞留於将死之际。她只要一日有呼息,即有一日的疼痛,甚而失去隔绝之力,连周遭将死之人的痛楚,一并收了。
这是代价,捡了一命,也没得便宜。天理自是公道,就看她受不受得了了。
她那一丁点身子,不比他千年之身,即使疼痛再剧,他也可以不当一回事。
所以,稍微吸收了一点,这算得了什么?
因为他没有心、没有感觉,身子的疼痛,可以排在思绪之外。修持不正是如此?心不在念,念不在心。
修了千年,却不知究竟有何意义。他不在乎,只是用来打发无止无境的岁月。
这就是了,修度於他,不痛不痒,顶她几日又何妨?
几日,至多几月,他可没有想远了。幽明两界之主,总是千百年地算计未来,他过一日是一日,一日的聊胜於无。
是幽主自己想远了,说得如同他为她牺牲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缓缓闭上眼,将一丝微乎其微的疑惑,一挥而去。
正月初一,再怎么冷,街头巷尾仍满溢过年的喜气,进城去采购食物的余儿,跟在师父後探头探脑地四处望。
不能怪她一副怕见人的模样,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见得了人啊……
或者该说,是人见不见得了她?
和师父在林野破庙中待了几日,正开始习惯照顾师父的日子,食物没了,本想采些果子、拔些野菜充数,师父却忽然说要进城去买,著实把她吓了一大跳,足足有半刻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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