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信奉道君,果然见解颇有不同。”
“听观主论道,或者与观主论道,总有所得。所以,我才一时舍不得离开青光观。”
“那九娘不妨为我算一算,我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他语带戏谑之意,她也甚为配合,细嫩白皙如削葱般的手指掐算了一番,神色庄穆:“崔渊崔子竟的命运,自然是成为书画大家,名留青史。如今就已经是名动四方了,想必往后亦能称之为‘画圣’罢。”说到此,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人,红唇轻轻弯了弯。
“原来,我却没有出将入相之命么?”他跟着长长一叹。
她却是一怔,轻轻唤道:“四郎,我阿兄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而后,她不待他回答,便斩钉截铁地道:“我阿兄说什么,你阿爷说什么,我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想做什么。若是觉得,出将入相、功名利禄都毫无gān系,那便专心成为‘画圣’便是。若是觉得,除了成为书画大家之外,还想报效大唐、造福万民,那便是你的天命,是你想做也应当做之事。”
想到此,崔渊不由自主地低声喃喃道:“天命,命运。”
他曾以为,他的天命便是纵qíng山水之中,绘尽天下美景。直到遇到她之后,他才终于能够顺应心意承认,他想绘的,其实是他眼中无数个寻常的、不寻常的甚至于奇妙的世界。他也曾以为,他不屑于功名利禄,更不愿投身官场汲汲营营。但得未来舅兄当头棒喝,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佩服自家阿爷,也佩服那些个汇聚一堂的济世名臣。年少时闲游天下,他又何尝不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又何尝不曾快意恩仇劫富济贫?他又何尝不曾想过泱泱大唐能成大同世界?
“九娘所说的‘机遇’,确实很有意思。”他轻轻地笑出了声,眸光微转,不再迷茫散漫,而是锐利如刀刃:“她大概也很清楚,‘机遇’,既有善缘,也有恶缘罢。”所谓善缘,便是他遇到了她,领悟了他的绘画之道;便是他因她而结识了未来舅兄,得到他的启发与提醒。所谓恶缘,便是她再遇元十九,领悟了她的行善志向。而他,自然也少不了恶缘——许是最近顺遂了不少,他竟然将那个在暗中虎视眈眈的毒辣家伙暂时忘记了。
有善缘,必当珍之重之;有恶缘,必当斩之断之。
他不可能等到任人宰割之时,再后悔不迭。眼下,也该更冷静些,好好筹划一番了。他素来是睚眦必报之人,复仇也必定不是轻轻抬起缓缓放下,而是必须彻底将那人碾压成泥方可。如此yīn狠毒辣之人,也是博陵崔氏之耻,就算是他清理门户罢。
窗外,报时的梆子声响了起来,远远有灯光闪烁,照亮了暗夜。
崔渊起身,步伐轻快地走出了书房,快步朝着正院内堂而去。既然一夜未眠,索xing将阿爷阿兄都送出门去,再倒头睡下也不迟。而且,如今见到他们,多少也有些淡淡的愧疚之感。毕竟,若没有他们的放纵,他也不可能随心所yù那么些年。换了在旁人家,恐怕早便被bī着担起应负的责任了。
仔细想想,他想通之后,最快活的恐怕便是他家阿爷了罢。想到他明里暗里皆无比赞同他与未来舅兄走得更近一些,心思真是昭然若揭。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他影响了未来舅兄,就是舅兄影响了他。这大概便是自家阿爷从这桩婚事中最想见到的“益处”了。
那么,究竟是否需要告知他们,他方才做出的决定?
或者,gān脆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一向更喜欢惊喜——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罢。
送了自家阿爷阿兄出门后,崔渊便到自家的酒窖里,挑了一坛富平石冻chūn。抱着美酒,腋下夹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崔简,他翻身上马,催马径直去了不远的公主府。公主府上下也才刚刚送了驸马崔敛出门上朝,连忙将他迎了进来。
“子由可在?”他问道,将那坛酒丢给仆从抱住,解下身上的披风裹紧了崔简,搂在怀里,便往他常住的院落行去。因他在公主府常来常往,这里也有专供他长居的院落,布置摆设皆与他的点睛堂毫无二致。
“郎君尚未归家。”同样出身于崔家的老管事崔从接道,“四郎君且稍候片刻,某这便唤人去将郎君叫回来。”
“他是去了平康坊?罢了,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不必特地再去将坊门叫开。等坊门开后,再去唤他回来,就说我有要事寻他。另外,还自家里带了一坛上好的石冻chūn,打算与他同饮。”崔渊略作思索,道。说话间便已经到了院落里,他亲自将崔简送到chuáng上,盖好锦被。崔简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了过去,丝毫不曾察觉自己已经换了睡觉的地方。
“四郎君可需用些吃食?”
“不必了。我一夜未睡,也实在困倦得很了。待子由回来,再来唤我罢。”
许是确实累了,崔渊这一睡,便安然无梦睡到了午时。他醒来的时候,崔滔正斜倚在旁边的长榻上,拈着棋子随意地在棋盘上摆了几个图案。见他睁开眼,他嘴角微抽,抱怨道:“好不容易寻着个绝色胡姬,还没亲香几日呢,便让你给搅合了。”
“还以为你平日只混迹于平康坊,没想到连义宁坊、居徳坊的胡姬也不放过,口味真是越发奇特了。”崔渊嘲讽道。起身洗漱gān净后,他便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守在外面的仆从听见两人的动静,也很知机地将食案摆放在了外间,好酒好菜,样样不缺。
“我的口味哪有你奇特。”崔滔回击道,“前两天原本也想去找个女冠、比丘尼什么的尝尝鲜。但左右寻访了一番,瞧起来竟是连平康坊那些寻常jì女还不如,简直倒胃口。无趣之下,便在西市附近逛了逛,那些胡姬歌舞也确实颇有风味——啧,你那是什么眼神?真是没见识的家伙,尝过了胡姬的滋味,你就知道我说的是实是虚了。”
“没有兴趣。”崔渊回道。他知道崔滔说话随意惯了,提起女冠也并没有恶意,便懒得理会他,自己拍开酒坛的封泥,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出来,一饮而下。
“这便是你从家中带来的石冻chūn?”崔滔闻着味道,眯起眼,“啧,这香气确实清冽得很!来!来!给我倒上一杯!”
两人饮了几杯酒,又用了些吃食垫了垫之后,这才一边吃着牛ròu炙、西江料(jīng制西猪江ròu丸)与暖寒花酿驴蒸(huáng酒蒸驴ròu),一边渐渐说到了正题。
“你急匆匆将我叫回来,所为何事?”崔滔问道,“若是想让我给你的婚事说qíng便罢了。世父一向固执,我替你说话只会让他越发厌憎你那桩婚事。”他夹了块驴ròu吃了,想了想,又道:“若他们实在不许,你便将那王娘子带出去,找个由头在外面成亲,等有了孩儿再回来。按律而言,他们也只能认了。到时候又多了个大孙子,说不定便转怒为喜了。”
“这种馊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崔渊嗤笑道,“就算我愿意,我岳父岳母怕也是恨不得直接将我赶出门去罢。”以王家对九娘的珍爱,以他对她的珍惜,又哪里愿意让她受这般委屈。他从来不曾想过要钻这个空子,只想着光明正大地将她娶回家来。
“罢,罢,罢。瞧你这模样,上回便是胸有成竹,如今更是面露chūn色,想必这事也成了。”崔滔道,一脸兴味阑珊之状,“还有什么事?能让你想起我来?”
“中秋那一天,不是说起过我遇袭之事?”崔渊回道,“查了这么些时日,没拿到证据,我险些将此事忘了。仔细一想,便是我愿意放过他,他恐怕也不乐意放过我。我知道,即使没有任何证据,你们也都会相信我。但此事却不宜闹得太大,便是复仇,也只能私下行事。大兄、二兄一向藏不住心事,我也不好与他们说,便只能找你了。”
崔滔眯了眯眼睛,将酒杯放下:“我之前猜是咱们家的亲戚,可猜中了?”
崔渊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字地道:“安平房的大郎,崔泌。”
听见这个名字,崔滔双目微张,惊讶无比:“竟然是他?!”说罢,他又嘿然笑了起来:“啧,这小子yīn险得紧,确实做得出来!想不到,趁着崔相刚去世后家中混乱,他便闹了这么一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便能将你除掉?去刺杀的,怕也是他们家的部曲罢?啧,也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指使得动了。说起来,你何时与他结了仇怨?”
“我也想知道。”崔渊道,“左思右想,我十来岁就出京游历,以前也不常与他接触,何曾有机会与他结下生死大仇?”
安平房所出的宰相崔仁道,按辈分是他们的从叔祖,待己严谨自持,待人宽容厚道。虽在礼法上,安平房、大房、二房、三房四个房头之间早便出了五服,但博陵崔氏上下皆对他颇为敬服。他于数月前病逝,圣人赐下正二品“特进”散官之位,以示恩荣。崔渊在外得知消息后,还特地带着崔简茹素十日,以寄哀思。却未曾想随后便遭崔泌遣人袭击。若不是他曾偶然见过其中一人,知道他是安平房的部曲,恐怕也猜不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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