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心_亦舒【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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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太太说:“活该,叫你别去。”

    “娴淑姨有套怪论,她把每一样事倒转来讲。”

    “——结果对的总是她─,是不是?打五十开始,她就是那个样子,完全与生活脱节,每一宗责任都是罪孽。”

    “是更年期处理得不好吗?”

    “别谈这个了,我看咏珊同她母亲的关系还是有得救的,你多用功吧。”

    “是。”

    日英十分唏嘘,娴淑姨早早已决定放弃生活,没有人帮得了她,幼童自闭,可以医治,老年人自闭,只要关上门,便得偿所愿。

    最吃苦的绝对是少女时期渴望关怀了解的佩文表姐,可是这也不表示她应该离家出走。

    日英办过许多家庭悲剧个案,在失败的人际关系中,每个成员都是输家,没有人嬴。

    第二天下午,日英接到佩文电话。

    “你见过我母亲?”

    “她还好,放心。”

    佩文在那头不出声。

    日英问:“你那一行,早上往往最忙吧?听说自晨曦开始一天?”

    “她说些什么?”

    “老人家,没什么讲。”

    “有无问起我及咏珊?”

    “佩文,”日英温和地说:“她已七老八十。”

    佩文颓然。

    “看开点,人同人之间投机与否,就差一条线,”佩文停一停,“我希望你改善与咏珊的关系。”

    “叫我去迁就她?”

    “何必斤斤计较这种问题,老姐,你是她妈,你不替她设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人?”

    “我想她念大学。”

    “大学到六十岁都可以念,何必一定要在十七岁的秋季,佩文,你转转弯好不好?”

    “除非我变哑巴,否则一见面就吵。”

    日英忽然拉下脸来,厉声道:“我这就把你毒哑!”她重重放下电话。

    再蹉跎下去,咏珊会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稍后,二人的鸿沟更阔更深,母女一辈

    子只能各自站在悬崖对望。

    日英再次到蒂蒂时装店去。

    咏珊看见她,很高兴的说:“下个月我转到银行区一家店里工作。”

    “薪水同假期都多一点吧?”

    “是,不过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比较远,我得早些起chuáng。”

    “年轻人无所谓啦,恭喜恭喜。”

    咏珊看着她,“为什么我妈不能像你那样?”

    日英说:“她也很关心你。”

    “不,她坚持叫我升学,除此之外,无论什么,都是下三滥,遭她批判。”

    这真是悲剧,她母亲那样待她,她偏偏又去那样待女儿。

    “其实读书比打工舒服高贵。”

    “我何尝不知道,”咏珊说:“可是读书得住家里,我们无法共处。”

    “傻子,大学有宿舍。”

    咏珊一怔。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出外留学呢?”

    咏珊笑,“老妈那一点点节蓄来得不容易,让她傍身吧,我不忍花掉它。”

    “你爱她。”

    “当然,在这世上,我只得她,她也只得我了。”

    “见个面可好?我看你们互相想念。”

    咏珊摇摇头,嘲弄地说:“你看我,自甘堕落,哪里还有脸去见娘亲。”

    她转头去招呼客人。

    祖孙三代都那么厉害,滴水泼不进去。

    日英徒呼荷荷。

    对牢母亲发牢骚:“孩子甫生下来,已经规定他要走哪条路,又不悉、心培育,只盼十七岁即时成名立就,光宗耀祖,否则就逐出家门,脱离关系。”

    “你看你,我不是警告过你吗?”

    “三个人都不肯把头低一低。”

    “那是她们家的遗传。”

    “彼此nüè待至死。”

    周太太慨叹,“十多年前,我也做过中间人,死劝过一番,无效,真不想看到她们如此终老。”

    “我会一年继一年努力下去。”

    “愚公移山。”

    周太太外出搓麻将去,她是那种十分懂得消遣艺术的人,盆栽、看戏、茶聚、逛街,无一不喜,欣欣然投入,她的理论是,“劳碌了一辈子,到今日总算闲下来,恢复自由,难道还同自己过不去?”

    过了一个月,日英接到咏珊电话,少女要请她喝咖啡。

    日英去她工作地点观光,发觉那是一家代理名牌手袋的店铺,忙起来把客人关在门外逐批放进门那种,日英又发觉咏珊会cao普通日语。

    她忍不住对咏珊说:“假使你是我女儿,我就相当满意了。”

    咏珊只是笑。

    “有男朋友吗?”

    “怎么会没有,没有异xing朋友不正常。”

    日英忽然指一指门外,“咦,那是谁?”

    咏珊抬头一看,随即看住阿姨,“那是我母亲。”

    “是我把她请来的,你不介意吧。”

    “她愿意见我吗?”

    “那么远赶来,你说呢。”

    日英推咏珊出去。

    咏珊一言不发,她母亲已答应过日英不乱说话,所以只是皱着眉头。

    日英揉揉眉心,暗示她宽容些,动辄皱眉,实在讨厌,孩子长得那么漂亮,又有正当职业,又不是不快乐,还要皱眉?

    这时有一个少年人向志珊迎过来,咏珊只得介绍:“我男朋友洪少安。”

    日英一看,只觉洪君还算斯文有礼,便笑道:“一起喝茶吧。”

    咏珊与他亲蜜地走在前边。

    佩文在后边又直噜嗦:“看,学业未成,已经jiāo男朋友,苦足一辈子。”

    日英忽然斥责她:“你有完没完?你同令堂一个印子印出来,学你就是个完人吗?你理她吃不吃苦,那是她的生命,她有苦难,你支持她不就行了,一天到晚就是等她出错,然后第一时间大棒子打将下去,心理变态。”

    佩文静了下来。

    日英原本以为她会拂袖而去,但是她一直与日英步行至茶室。

    四人坐下来,佩文轻轻说:“这里巧克力蛋糕不错,试一试。”原来这便是她工作的酒店附设茶座。

    日英松口气,握紧表姐的手。

    日英记得表姐那温暖的手,她比她大十二年,少年的佩文时常带着日英倒处逛,日英走不动了,佩文便背起她。

    她俩是好姐妹。

    当下日英听见佩文咳嗽一声,“少安你工作还是读书?”

    日英暗暗想:有希望,有希望。

细沙

——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有关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学的。

    兆芳永远记得这一幕:小小的她,约十岁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听小平叔说故事。

    小平叔告诉她,关于南太平洋新几内亚杜比恩珊瑚群岛的风俗。

    “男孩子们头上cha戴着大红花,脖子上系着贝壳项链,穿着沙笼,打扮得像孔雀那样去追女孩子,啊,那里的风景,活脱脱是高更的画。”

    兆芳知道高更的画,也是小平叔给她看的。

    兆芳着迷,“他们不用读书吗?”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们的酋长戴白鹦鹉羽冠,带领子民庆祝丰收,跳舞饮宴往往长达一个月。”

    “我也想住那里!”

    “兆芳,你会喜欢的,糙屋檐下挂着风铃,叮……那是人间天堂。”

    兆芳向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又出门去。

    小平叔似一片云,来与去,只有风知道。

    一日放学,兆芳听见妈妈这样同爸爸说: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输自由散漫的学问,不大好吧。”

    “不要紧啦,小平见多识广,小孩跟他可以学很多。”

    “的确是,囡囡跟他学会集邮,还有,她知道什么叫bào君恐龙以及太阳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无发觉囡囡听故事时的眼神?”

    “连我都会迷上他的故事,何况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担心。”

    “喏,你说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样,他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听见妈妈说:“你同小平二人,xing格如南辕北辙,如何成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说过。”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周末,无人发现,要不是他来找我……不堪设想。”

    “不过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云游四海是只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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