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意一定要去,我没法子。
才走出邮政局,迎面来了一个女人,小意忽然“咦”的一声!“老四!”她说:“真是她,喂!”她叫起来,“老四!老四!不认得我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我最怕人在街上大呼小叫的,故此连忙白小意一眼,她没理我,追了上去,前面的女人便停住了脚,听她要说些什么。我只好走过去,站在一角。
又是她哪里来的女朋友?小意的女朋友奇多,可是一转背她就逐个批评,我也觉得她没做人妻子就摆个太太样子。
一个女人叫老四,我禁不住笑了,哪儿有这种名字的?这跟长三堂子里的人名倒有点像。
我看过去,当时小意穿看牛仔裤,一件很好的衬衫,袖子卷着,头发剪得很好,扁扁的面孔都是笑意,我非常的满意,这样的女朋友也算不俗了,她只有一个毛病,喜欢穿高跟鞋,她嫌自己矮,所以把鞋子藏在裤管下,不过她的高娃都是漂亮的。
当我的眼光落在她女朋友睑上,我就呆住了。
她是一个很高的女孩子,极高的。穿一条薄薄的麻布裤,一件薄薄的麻布宽衬衫,长袖子,衬衫上面绣满了花,都是浅蓝深蓝的花。长头发束在顶上,梳成一条粗辫子,辫子又盘成一个圆髻,上面打横cha着一枝晶莹的玉簪,虽然不很绿,可是也属好玉。戴玉镯的女人太多太多太多了,可是玉簪却少有。这时候天真热,她出了一身汗,衣服薄薄的贴在身上。身段的纤细、苗条与柔软是少有的,她的脚上是一双薄底凉鞋,浅蓝色的。我最最喜欢这一种鞋子。我简直不敢抬头看她的脸,怕她长得太美了。
我终于看了,她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她没有那种美艳,只是浅棕色的皮肤,天然眉毛,鼻子很挺,秀气bī人而来,但不知为什么,她脸上有一种倦态,形容不出的倦态,不是睡眠可以解决的,她眼底下有一层黑圈。她一边微笑,听看小意噜嗦,一边出着汗,用手抹着额角,她身边地下放看一包包的东西,显然也是买了东西。
她其力的确是心不在焉,我看得出来,小意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可是她很礼貌,太礼貌了。她点看头,应着,可是没有参加说话。
忽然之间小意把我拉了出来,“家明,过来,过来见我的好朋友老四!”
好朋友。小意真简单,人家可没把她当老友。
我只好前去点点头。
那女子正面对看我,我看到她脸的正面,她在右顿脸上有一颗痣,眼睛抬起来,虽然没有太多的神采,但确是美目,她敷衍的向我笑了一笑。
小意来不及的说:“老四是我的朋友,我们在中学同学过一年,老朋友了,是不是?老四?”
老四软弱的点点头。
“老四,我们去喝茶,你现在开车没有?”小意问。
“我现在走路。”她答。
“车子呢?”
“卖了。”
“又买新车?你买什么?这次买要买马萨拉蒂了!”小意羡慕的说。
小意就是这一点不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老是羡慕人。但是我不介意,我仍然是对她好的。是呀,她比不上很多女人!可是我也比不上很多男人,所以我们俩正好是一对。
可是这个女孩子!我没有见过一个这样子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出世的味道,彷佛在这世界上,只是暂时停一停,她在别的地方有更好的环境,有更好的事要做。这种感觉是很难形容的,可是我觉察到了。
我看着她与小意说话。
小意半拉半扯的把“老四”拉到美心去,坐下来,她喝柠檬茶,我叫了啤酒,我留意老四,看她要什么。
她想了很久,说:“基尼斯。”
我微笑。
她随随便便的坐下来,汗凝在她额角头上,饮料来了,她默默地喝着。
小意一直说:“老四……你看你,穿成这样子,那衣服薄得我几乎看到你内衣了,一身汗,也不抹一抹,头发又乱,人还是懒洋洋,算什么?嗳,巴黎怎么样?”
老四笑笑,“到处一样。”
“我与家明也打算去看看。”小孟说。
我从来没提过我们会去巴黎,不晓得她是怎度想出来的。她问老四:“巴黎可爱吧?你耽了四年,总有留下来的道理,有没有洋男朋友?”
老四笑。不答。
我不便cha口,我只是看着老四的反应。
小意又说:“你买了什么东西?”
“五双皮鞋。”她说:“我没有皮鞋了。””我的天!你还是穿平底鞋。不过你那些皮鞋,也不用提了,真贵。老四,咱们这些老同学中,最能gān是你了。“
我微笑,背后小意又不晓得要说这个老四什么坏话了,也不是坏话,只是她爱说长道短的,不过表面上她这么尊敬老四,也不容易了。
老四一直没有说什么话。
我也不敢说话,这种女孩子一看外表就知道不是轻易可以得罪的,说错了话,何必呢。
一直等到喝完了酒!我付了贩,老四淡然的说声“谢谢”,便飘然走了。
我便跟小意说:“你教她穿衣服?打扮?人家这叫有型有格,你再穿得漂亮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之一名,她这样,才难得呢,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不可能个个女孩子都像她,你少开尊口吧。”
“不不,老四跟我蛮好的。”小chūn说:“她不介意。”
我只笑不语。
小chūn说:“奇哉怪也,每个人都不喜欢老四,说她爱理不理人的,但是你,帮她说了一大堆好话。”
“那些人,没有看懂她。”
小看不高兴了,她问我:“你算是看懂了,啊?”
“没有。”我微笑。
小意是吃醋了。
我们年底,仍然结婚吗?仍然结婚吧。
我想是的,没有疑问。
然后我又见到了她。那个老四。
她还是在那个地区买东西,不过隔了三天,我看到她,停下来跟她打招呼,她没见到我,一头撞上来,我连忙扶住她,她停了停神,看看我,像是记得我,可是叫不出名字,我连忙自我介绍一番。
她微笑,点头,“小意好吧?”
“不错。”我也微笑。“你天天出来买东西?”
“我要回台北,带点东西。我有个坏习惯,穿什么用什么,惯了之后,改不过来,所以那里买不到的东西,在这里都要买,有时候去英国,带美国肥皂,怕买下到。到香港,又把台湾牛ròugān带回来,整日无事忙,可笑死了。”她边说边笑。
把我当作老朋友一样,由此可知她对每个人都非常非常的客气。
这是好习惯吧。今天她换了一件贝壳红的T恤,非常的明媚,与她眼神中的憔悴作对比,长发依旧,鞋子是小小的缚带鞋,无瑕可击的打扮,这才是最最新的装束加上她自己的意见。
小意只会跟cháo流,偏偏香港的cháo流又漫,比人家落后一年半载,说什么都俗一点,首饰与装饰品都过了份,没有自然的味道,看那些模特儿站出来,一个个撙腰仰头─跨着腿,半点柔软感也没有。可是小意还来不及的学,我不明白。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当时我说:“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的车子就在附近。
“不方便的,”她推辞,“我自己叫车便可以了。”
我不勉qiáng她,她不是客气,她是真的不想麻烦我。我只好替她叫了一部街车,替她开门,替她关门。她忽然给了我一个很温和的笑容,像太阳一样的。
车子开走了。
我告诉小意我见到了“老四”。
“她一个人?”小意问:“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没有看见。”
小意说奇怪,老四从来不与男人在一起。我说人家也许没男朋友。小意笑说:“她没有男朋友?你相不相信?像她那样的人,没有男朋友?”
我当然是相信的,只是别人不相信。
小意跟她是中学同学,她们只在一起一年,老四被调到别的学校去了,以后也有联络,后来小意留在香港工作,老四被父母送到外国去念了几年大学。
“在巴黎读书,读什么书?那根本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小意皱上了眉头,她还有一点妒忌的。“她喜欢画,所以也可以说是去对了地方,花是花了很多钱。”
小意的父母没有多余的钱送她到外国去混几年,可是我觉得这是无所谓的,娶老婆就是娶老婆,与这种附加的条件没有关系。一个女人要读书,三步不出闺门时期也还有李清照。到外国东奔西走的女人多着,学问好的有多少?我曾多次向小意解释。
但是平时她不提,一见到有学士硕士的女人,她就不高兴了。
在她口中,老四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不骄傲,可是常常有点心不在焉,功课很好,她很少提及她本身的事,所以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事,只晓得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母却早离婚,她不大说话,说起来却很有幽默感,同学并不讨厌她。
小意说:“她很漂亮,不过不容易接受。”
小意过几天廿三岁生日,她要约老四。我想起老四说过,她要离开香港,不晓得现在人在何处。不过小意还是约到了她,她说没有空,不能来,小意硬要她来,并且派我去接她。我真是拿小意没办法,只好答应。老四也拿小意没办法,也只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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