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徐仁,是田丞相女婿。王平当年以军正之职前往益州平叛,被大将军一手提拔至廷尉”,杨瓴缓缓道:“田相不敢大张旗鼓为徐仁开脱,只辩称侯史吴应判为留宿从犯。”
“御史大夫位至副相,可如今的侍御史都绕过御史大夫,直接听命于大将军奏劾丞相之婿了?”我微微冷笑,“别说那桑迁,就连桑弘羊本人也未曾坐实谋逆,莫过于从犯罢了,大将军借刀杀人排除异己而已。如今时过境迁,大将军又借侍御史之手小题大做打压田相”,我轻叹道:“陵儿这才抬举了田相,风口làng尖上徐仁却被抓了把柄,若田相此刻向大将军示弱,或能破局……”
翌日,杨瓴休沐,因数日前杨敞已寻过杨瓴,因而杨瓴趁着休沐便应约往杨府而去。然他出门须臾便归,脸色亦有异样。因年初的“公孙病已立”一事,张贺为避流言,遂不让询儿在掖庭露面,时常暗中将询儿带至我处安置。彼时我正陪着询儿于书房读《chūn秋》,见杨瓴去而复返,我遂嘱询儿安心看书习字,起身走至侧间。杨瓴负手立于弓架下,回头见我面露征询,遂轻声道:“田相行丞相使令,召集中二千石与博士,齐聚于公车门,拟议侯史吴之罪。”
我心里一惊,问道:“田相何时下达召令?你是否直至敞兄府上方知此事?”
杨瓴点头,无奈道:“田相昨日晚间由相府长史传下檄令,敞兄昨夜便不在府里。不知大将军可会恼怒,田相他也……太沉不住气了。”
“瓴君,你今日休沐,但可否此刻回宫?我担心陵儿……”我惴惴道。
杨瓴沉吟片刻,嘱我看顾着询儿,若有事可遣田作庆去寻他,后便匆匆离去。
我坐下沉思,yù将此事理清。杨敞xing子偏弱,胆小怕事,他对杨瓴很是信赖,若遇事不决,总会寻杨瓴问询。我默数中二千石的官吏,除了已被奏劾的少府徐仁、廷尉王平与左冯翊贾胜胡,便是光禄勋张安世、太仆杜延年、大司农杨敞、卫尉田广明……陵儿年少,因而现下博士不多,且多由霍光提拔……我心下发凉,田相檄令传至杨敞处,杨敞未及来寻杨瓴问策便已离府,可见他当时应已被一同受田相所召的霍光幕僚张安世杜延年等人请至一处议事了。田千秋如此彰然行相权召众议事,然召来之人竟多为霍光心腹与属人。这步棋,田千秋真真下得太糟。
翌日,田千秋封上众议。因公车门集议的与会者大多知霍光心意,且杨敞等人早已与霍光通过气,遂皆言侯史吴不道。霍光因田千秋身为外朝丞相,未奉诏而擅召中二千石吏与博士集议内朝政务,致内外朝事有异,将徐仁等人下狱。陵儿气病了,移寝至玉堂阁养病,只携金建与金安上两位侍中随侍,余人皆不见。
“如今满朝皆恐田相遭连坐”,杨瓴无奈道:“思儿奉中宫于玉堂阁外候了半日,县官仍未松口传见,中宫只得返回椒房殿……”说话间田作庆来报,杨敞请杨瓴午间过府一聚。
我望向杨瓴,缓缓道:“大将军秉政以来,很是注重名声。自燕刺王谋逆至今,狱治严苛,狱吏多刻毒狠戾,坊间闾里百姓皆道常有冤狱。田相起自先帝,平素宽和未犯大过,且此番田相按制集议所指又为狱事,若其仅因触及大将军独权内朝之yù而遭连坐,大将军恐离天下人非议损誉之日近矣!”我深吸口气,撇嘴道:“昔日周公辅成王,行事可不是专断至此呢……方今大将军要如何?仿伊尹将紫宫当作桐宫囚禁天子吗!他却未必有伊尹之才呢!”
“大将军愈来愈不顾县官所想,一意加威”,杨瓴搂过我肩,轻声道:“吾卿言之有理,为夫且去与敞兄细谈……”
杨瓴走后,我拉开书房一侧耳房的纱门,道:“病已,你躲于此处做甚么?”
询儿略有吃惊,道:“祖姨母,你怎知我在此?”
“方才你祖姨父说话时,你便从房外小窗爬入,是也不是?”我轻笑问道。
“祖姨母,病已听张令言及田相曾为我大父诉冤于先帝”,询儿关切道:“如今田相可是遇到了大麻烦?我方才听到祖姨母说狱治严苛,还有霍大将军要仿伊尹囚禁天子?这是何典故?”
我拉过询儿坐下,凝缓缓道:“自那燕刺王作乱以来,多由酷吏治狱。酷吏严苛,以致如平君父亲那样的冤狱频发。”我凝视询儿双目,道:“从前商朝时有个君主叫太甲,他继位时由右相伊挚辅政。右相又称作尹,这伊尹以太甲为君无道,囚其于先祖墓地桐宫,让太甲追思先祖,明悟己罪。三年后太甲改恶从善,伊尹方释其出桐宫,迎其复位。太甲复位后承先祖遗志,勤政修德。”我话锋一转,问询儿道:“病已见过霍大将军么?”
“见过一次……他让张令带我去他设于紫宫的公馆处,他直说我肖似大父……”
“病已,这是何时之事?大将军可还与你说了甚么?”
“就是那次北阙宫门有人假扮我大父事后不久。大将军只道要我勤勉念书,未言其它。”询儿沉思片刻,又问道:“祖姨母,田相可是惹恼了大将军?大将军为何要将我那叔祖父天子囚禁起来?”
我心头一酸,抚着询儿叹道:“你的叔祖父天子,七岁失恃,八岁失怙,登基时身边只有一异母姐照顾,可惜手足qíng谊并不深厚。如今,他身旁已无亲人真心实意替他着想,偏生先帝所遗辅政重臣只余大将军一人。大将军独断,不喜田相分权……病已,权力这物,自古便人人趋之若鹜。深陷其中之人往往丧失本心,听不得逆耳忠言,容不下权势旁落。如今你叔祖父孤身只影无权无势,在宫禁中度日如年,很是凄凉。”
“如此说来,我的叔祖父着实可怜”,询儿若有所思道:“大将军,并非善人……”
“病已,若日后你再见到大将军,须恭谨敬肃,且持心清明,切莫让人以花言巧语便探去你心中所想!”
询儿点头,目露坚毅,行礼应道:“病已谨遵祖姨母教诲!”
四月,少府徐仁、廷尉王平、左冯翊贾胜胡皆坐宽纵谋反者,徐仁自杀,王平、贾胜胡腰斩。杜延年议论持平各方,力谏霍光曰:“以为丞相久故,及先帝用事,非有大故,不可弃也。间者民颇言狱深,吏为峻诋,今丞相所议,又狱事也,如是以及丞相,恐不合众心。群下讙哗,庶人私议,流言四布,延年窃重将军失此名于天下也”,由是田相终是未受牵连。
张贺来接询儿回掖庭,眺望二人离去背影,我后背阵阵发凉,手心满是冷汗。从前的燕王、上官父子、桑弘羊,到现在的陵儿与被迫落胎的周阳氏、田千秋,只要与霍光威权有所抵触,皆无善果。而假卫太子与“公孙病已立”二事,若要细究,询儿虽无辜却难逃gān系,然霍光只轻轻放过。张彭祖与杜佗的父亲皆为霍光心腹,霍光却任由张杜二人与询儿同学同乐。霍光,他要如何?询儿的元嫡遗孙身份所触及的只是陵儿的出身,未有损及霍光专权因而霍光对询儿如此特宥?陵儿敏锐多思却未如其母通达坦dàng,询儿坚韧沉毅却无显赫外家为其靠山,对霍光而言这两个刘姓子孙皆易于拿捏。莫非,霍光当真yù行废立之事?!然霍光当初乃为陵儿辅政方得专权,若他将陵儿替换,岂非名不正言不顺?我一时无解,只得叹气不再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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