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儿目光划过一瞬间的呆滞,继而道:“阿母,那日是女儿失言,口出诛心之语……”
我握住她一双柔荑,温声道:“阿母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呢。从前,阿母亦是错看了秺……金公子”,我向四周张望,“他可有随行?”
思儿微微点头,道:“送亲车队过了平凉,赏哥哥便一路乔装相随。阿翁阿母与姬伯父为我此行尽心斡旋,思儿很是感念。”
我听着思儿这貌似懂事实则心酸的一席话,一时哽咽,思儿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我手里,轻声道:“我临行前,天子哥哥将此物悄悄塞给我,让我转jiāo与阿母。”
我手心质感温润的玉埙如同刀子般扎进心窝,玥直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我颤声问思儿道:“陵儿他……可有言语?”
“天子哥哥只道还我自由之身,不需再如他那般囿于宫苑无尽争斗之中……他还谢过阿翁与阿母从前一心相护……”
我心下平白生出不详与苍凉之感,此时一旁的姬池道:“此处并非久谈之地,思儿须入见鄯善新君了。”姬池压低声音对我道:“秺侯从前在京中时与尉屠耆有过jiāoqíng,此次和亲事宜秺侯已与尉屠耆jiāo过底,你放心便是。”
尉屠耆未有正妻,和亲驼队将思儿送至鄯善王宫侧门,再换成马匹将思儿所乘轺车带进宫内。我细加打量,那驾车之人,便是乔装的金赏。
我止步于王宫门前,目送那轺车绝尘而去。我黯然回到住处,握着陵儿还我的玉埙失声痛哭。玥直临终前遗我玉勾,到如今陵儿还我玉埙,我终究,负了她所托。
杨瓴次日方归,他星眸里蓄着隐忍的哀恸,对我道:“思儿之事已打点停当,秺侯亦要早日回平凉,否则大将军定要起疑……我们,亦须回京了。”
我一阵错愕,攫住杨瓴衣袖问道:“我还能再见一见思儿么?”
杨瓴一把拂开我不经意间用力拉住他的手,话音里带了疲惫与不忿:“你当鄯善王宫是长安紫宫,我能寻隙带你出入么!你当初狠心决断之时,怎不见你有今日不舍女儿之qíng!多年以来,你从不曾将我当成思儿生父,吾二女诸事,全凭你一时之念随xing为之!”杨瓴偏过头喘口气,压住怒气低声道:“往事多说无益,我亦是倦极。此处事毕,不可久留了。”
杨瓴素来极疼女儿,念儿早夭后他已是寡言多时,而经此次变故后他愈加沉郁,我知他心里对我有怨,却也无可奈何。
我在梦里与两个女儿垂泪相对,我悲戚问道:“你们,恨阿母么?”迷糊间忽觉身畔响动,我骤然惊醒,只见杨瓴双目满含不甘望向我,而后他怒掀寝被,起身披衣而去。
七月初,我与杨瓴回到长安。傅介子诱杀安归,平定楼兰,立有大功,受封义阳侯。范明友因击乌桓退匈奴,受封平陵侯,二人一时风头正盛。霍光因其独子霍禹随征乌桓归来后却连军中工事都未能分清,而张安世长子张千秋,承其父过目不忘之能,将乌桓地貌画地为图,一应行军巨细烂熟于心,霍光遂斥其子无能,并怒言“霍氏世衰,张氏兴矣!”向来谨小慎微的张安世惶恐不已,立时停下长子手头政务,令其归家修习数月,次子原是预备入补为官,亦被张安世召回家中以避人耳目。
张贺与我说完这些,轻声道:“如今大将军位极人臣,连吾弟安世这等左膀右臂亦担心拂其……逆鳞”,张贺轻咳一声,转而又对我笑道:“还有桩喜事要告知杨夫人。”
许平君早前许下的人家欧侯氏,其子忽染病身亡。平君母亲许夫人忧心平君,遂寻筮者占卜,得言平君乃大贵之命。询儿自西域回京便知此事,急忙向张贺表明yù娶平君之心,张贺旋即向平君父亲许广汉提亲,许夫人不喜询儿空有皇曾孙血统却无半分爵位与家底而不允。张贺又寻来筮者,竟卜出询儿命格富贵。许夫人这才勉qiáng点了头,张贺便出资到许家下聘,许诺给询儿cao办婚礼,并在尚冠里备下一宅予询儿夫妻居住。询儿收了心不再走马斗jī,而是日日随着张彭祖到其兄手下做事,就在前日,张贺与许广汉定下半年后让询儿与平君成亲。
我纠结于杨瓴父女与玥直母子的愁思,终因询儿得偿所愿而生出些宽慰来。趁着询儿随张贺到许家作客,我亦提了些礼品去到许家,见到询儿一脸满足望着平君痴笑,我忽而有种当年在博望苑里见到将近临盆的王翁媭一脸慈爱轻抚肚皮时的恍惚感。
在许家宴毕,许广汉将张贺与询儿送出正门,为掩人耳目,许夫人与平君则送我自小门出。十三岁的平君脸上已褪去幼时稚ròu,身形亦初现窈窕。我方出了门,忽从门边闪出一个小女子的脑袋,一双总角分外娇憨。那小女子轻笑着上前唤道:“平君妹妹,今日可有空上我家玩耍?”许夫人忽而将平君拦在身后,似要阻止。彼时走来数个家臣,毕恭毕敬跟在那小女子身后,然我观其步态应是习武之人。许夫人见这架势,似有所慑,平君遂朝许夫人娇声道:“阿母,原君姐姐府上我是常去的,且每次都是姐姐亲自护送我回家,阿母不必担忧,我这就随姐姐去了。”平君说完,又与我道别后,便一蹦一跳与那小女子挽手走了。
那家臣中为首一人朝许夫人一揖道:“在下稍后将护送女公子回府,请夫人放心。”许夫人脸色微僵,勉qiáng道:“有劳。”
待一行人走远,许夫人方恨道:“尅夫货色也四处游dàng,平白过了晦气!”见我一脸疑惑,许夫人终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事后我问了张贺,原来那小女子的父亲便是从前平君嘴里说的常与询儿走马斗jī的关内侯“王叔”。“王叔”名唤王奉光,其祖上随高帝刘邦征伐,受封关内侯,传爵至王奉光。其女王原君,许嫁过数次,却每次皆于过门前其夫婿便bào毙,遂得了许夫人口中“尅夫硬命”之名。平君许嫁欧侯氏后其未婚夫亦病殁,许夫人因王原君常来寻平君一处玩耍,心中对王原君不无迁怒。听罢我嗤声轻笑:“生死之事岂会仅因一稚龄待嫁女子所左右?难不成等原君过门,其夫君方殁,原君守寡么!”
杨瓴回京后便如前般甚少回家,且依然沉默少言。这日他终是休沐归家,我端来夕食,在他用饭时我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将询儿和平君之事说与他听,见他不置可否,我又顺口说了王原君之事。杨瓴听罢忽而放下盌箸,转头看向我道:“数年前,一筮者曾断言,我终将先你而去。”
我与杨瓴自幼相识,至今二十余载,我竟从未想过与他百年后事。今日他忽而口出此语,我不禁一愣,呆望他片刻方道:“瓴君,这等玄幻之言不必尽信……”我细观杨瓴,他一双星眸里原是于少年时蓄着的璀璨与真挚,现已被多年风霜所刻下的沧桑与疲倦所替代。我一阵心疼,上前跪坐于杨瓴身后伸手环抱他腰身,头枕于他背上,学着念儿出生时我于恍惚中听到的杨瓴的话音喃喃道:“瓴君,若真有那日,我亦会随你一道去的……”杨瓴沉默良久,轻声一叹道:“为夫只是与你闲聊,莫太伤心。”他拉我回座上,往我盌里夹了些脯ròu,道:“你自那次风寒病后便清减至今,平日多吃些罢。”我心里难受,qiáng笑着咽下了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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