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像是没察觉一般,仍原样举着,手肘挨在我的肩上。
幸好雨声遮了我的心跳,药篓掩了我的面红,我低着头跟着他的步子往前挪,像是第一次学会走路,像是马上要溶成青青石板路上,水洼洼里的泥。
我慢吞吞收了手,碰到了腰间的迷榖坠,忙解下来递出去:“白……白术,你拿着这个坠子,今后,不管你在哪,我都能找着你。”手伸出去才觉得唐突,他却麻利地接了,径直揣进胸口,笑道:“小桃姑娘,要是哪天我不小心走丢了,你可千万得找到我呀。”
一夜好梦。仿佛倦鸟归巢。
天朗气清,我跟白术一块上招摇山采药。
及膝的野草地里零星开着小花,满山的桂树被夏日暖得金黄。
我蹲在地上假装捉草,偷偷看白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落入凡间的一片云,遥不可及,唾手可得。
突然间,他朝我看过来。我忙低下眼,脸蛋燃起野火,心头小鹿乱撞。
却听见野草哗哗,听见他轻声唤我:“桃铁。”我仰起头,就见他俯下身来。先是骚痒的,是他的睫毛,像蛛网,缠盲我的眼睛,然后火热的,是他的嘴唇,像丹炉,封困我的神识。
我看见五光十色的碎片,膨胀着,叮当作响,最深处闪烁着的冷白的光点,越来越近,化作巨大的白色火焰,融化了我的世界。
是夜,白术烫了桃花酒。
我俩坐在院里,隔着一张食案,各自有些羞涩。
他倒了两碗酒,推一碗到我跟前,微微红了脸,声音听起来也与平日不同:“桃铁,你今后,想不想同我在一起?”
我拿起酒碗,灌了一大口。
我头一次喝酒,只觉得入口甜软,流到胃里却像火烧,能把真心都烧出来。
他一眨不眨看着我,眼睛瞪得像满月圆。
我开心得想要摇尾巴,点点头,认真地回他:“白术,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舒开眉,咧开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透亮。
入眼是蓝天白云,我朝前一伸头,看见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和黑色的鬃毛。
我打了个激灵,慌慌张张化了人形,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四下寻觅。
没有他的味道。
整间院子,都没有白术的味道。
我忽然没了力气,腿脚一软,跌在地上。
我坐在院子里,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饿得前胸贴后脊。
他知道我是妖怪了,他不要我了。
我摸出门,想去找他,又不敢找到他,路上绊了一跤,摔进了泥坑。
我蜷缩在泥坑里,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我边哭边想,为什么我没有自己早点告诉他呢?如果我一见到他就跟他说清楚我是妖怪呢?如果我以前更加努力地学习变化人形的法术呢?如果我不是野猪,是狐,是蛇,是金猊那样的猞猁呢?为什么我不是人呢?
我的嗓子糙疼,像噎了一把玻璃碴,眼睛胀麻,睁不开。我想我快要死了,身子一轻,被人从泥坑里提溜了出来。
我眯着眼,看见一身熟悉的青褂子,心里一安,昏倒在那人怀里。
☆、第二话
在天池上,最跟我合得来的,是我的六弟,青蛇趴蝮。
常常是我趴在天池边上,用猪蹄子镇着书页,头顶上小蛇凉凉地盘作一团,不耐烦地吐着信子:“我都会背了,你还不翻?”
他很聪明,我们看一样的东西,我只记个大概,他却能记得一字不差。
他还能看透轮回,知道很多新鲜的东西,喜欢说些怪话。
当我趴在天池边等龙回来,痴痴看着龙烟雾缭绕地化形,趴蝮便会披着头发,学龙拍我的脑袋,阴阳怪气地说:“饕餮,你的俄狄浦斯情结很严重啊。”
我醒来的时候,额头凉凉的,一摸,果然是条小蛇。
趴蝮悠哉游哉滑下床,站成一个青褂子的少年,皮肤清透,长发松散地挽着,一身懒洋洋的神气。
他把我拽起来,往我手里塞了一杯温水,生气地说:“喝!”
我小口咽着水,看着趴蝮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打心眼儿里想笑。
“啧啧,为了一个才认识三天的男人!聂小倩,白素贞,海的女儿爱丽儿,我不都给你讲过吗?你是螭吻吗?”
“我有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可是我身边既没有黑山老妖,也没有法海,更没有乌苏拉啊。对了,爱丽儿最后不是跟王子在一起了吗?”
趴蝮气道:“这个不算,后人瞎写的。你想想变成泡沫的那个。”
我笑着点头:“好,好。唉,慢着,你怎么知道是三天啊?”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身上被换了干净的鹅黄短衫,我抱着腿,嗅着短衫上清新的皂角味道,说:“我只看他一眼就喜欢他,除了他,我谁也不要。”
“就算他逃走了?”
“就算他逃走了。我要去找他。我不能总是什么都不做,等着别人来爱我。对凡人来说,看见喜欢的女孩变成妖怪,一定很难接受,但未必永远接受不了。我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如果什么努力都不做,不是像个笑话吗?”
趴蝮摇摇头,皱着眉头说:“饕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妖怪和凡人恋爱,总是没有好结果?我们对于事物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他们在意的,我们不在乎,我们追求的,他们够不到。妖怪是会吃人的。”
“可是你我都不吃人,龙不让我们吃人,不是吗?我们和凡人这么不一样,如果能爱上,难道不是因为有着特别的联系吗?”
趴蝮低了头不说话,半晌,闷闷地问:“你是不是觉得,他像龙?”
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摇头:“怎么会?白术比龙要暖和多了。”
“也比我暖和,是吗?”
我抬眼看他,他却移开视线,转而道:“百年后他就老得要你端屎盆子了,那时,他还能承受你的爱吗?”
“我把我的寿命分给他,如果他不要,那我也不要。”
趴蝮转过身,淡淡地说:“我去熬些粥。”
我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皂角洗过的衣服。”
他慢慢走着,也没回头:“咱俩何时这么生分了。”
米粥里掺了笋丁和薄薄的鸡片,我吞了两碗还想吃,却被趴蝮拿手帕捂了嘴。他一手端着碗,一手给我擦嘴,笑着说:“莫急,这几日我都给你做好吃的便是。”
我默念几声龙常对我说的“饭不可贪”,几番挣扎,终于点点头。
趴蝮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什,缓缓递给我:“我在路上捡的,是你的吧?”
是我的迷榖坠子。看见它,我鼻头一涩,拿了来攥在手里:“你在哪儿捡的?”
“招摇山下面,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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