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城,龙指着一个要饭的跛子对我说:“那人前世是你的母亲。”
我点点头,用手串跟人换了碗米粥,端给老叫花。
他抬眼看我,连声道谢。
龙揉了揉我的额头。
单狐城,龙指着一个围树跑的小男孩,对趴蝮说:“那人前世是你的母亲。”
趴蝮枕着手说:“无所谓。”
龙叹了口气。
苟林城,龙指着一个喂奶的妇人,对金猊说:“那人前世是你的母亲。”
金猊冷笑:“她不是。我的母亲是一头猞猁,我的父亲是龙。”
龙摇了摇头。
当晚,我们在山路上撞见一桩奇事。
一个强盗杀了一个路人,随即被山上落石砸中致死。
我说:“从未见因果报应这么及时的?”
龙说:“不是因果报应,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那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金猊不屑于懂,而趴蝮,只能听懂而已。
夏天就要结束了,夜里的风稍微凉了。
桶桶冰水劈头浇下,推着地上褐黄的粪水朝排水沟里走。
说实话,金猊这回真的棋差一招。
我们这种基本没毛的,没它们毛多的那么怕冷。
清水把身上粪渣冲净,把眼中酸涩刷开,反倒好受不少。
等到地上水流清得能映出影子,金猊才踮着脚尖,踩到我跟前。
我跪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的金发在夜风里摇曳,神色庄严而美丽。
我曾匍匐在她的脚边爱她,而今终于释怀。
一顶木笼重重落下,水花溅湿了她的裙角。
我苦笑:“你已经封印了我的术法,还……”
“是做给他们看的。”她蹲下来,仿佛又变回了那只小猞猁,“从来都只是,做给他们看的。青丘,鹿蜀,绥婉……首山城,只要给他们看一个虚构的样子,他们就能把所有事弄糟。饕餮,”她从栅栏伸手进来,摸我的脸,“我所憎恨的,早就已经不是你了。你如果没有被他戏弄,现在也不会被关在这儿。”
“你曾经那么爱他,现在却说是戏弄吗?”
金猊微微仰起头,眼中尽是悲凉:“我们谁不爱他呢?谁又不是被他利用呢?自始至终,他不过想在我们中间找到一个可以替代他的守护者,可是除了他自己,谁会爱这个世界、爱这些凡人呢?他可曾真的分半点爱给我们吗?”
“我会替他爱这个世界,爱这些凡人。”
金猊低头看我,眼中尽是悲悯:“饕餮,你仍只是沉浸在对他的幻想里面,不愿出来罢了。”
“你若是已经走出来了,又何苦执着于摧毁它呢?”
她站起来:“我只是觉得,太不公平。一路以来,你失去恋人,失去兄弟,失去术法,为了活命藏在粪坑里,为了活下来保护曾杀死你母亲的凡人,他呢,他可曾伸出半点援手与你?现在,我要杀你,他会来救你吗?我们在他的眼里,不过是闲暇时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丢了就不要了,坏了就接着找下一个,凡人才是他的孩子,我们屁都不是。他只会讲顺其自然,不过是无情无义而已。他是魔,所以凡人才都着魔,我要亲手打碎他的好梦,我要他亲眼看着凡人灭绝,被他们自己的愚蠢自私逼得走投无路,他找来的接承者,有一个,我便杀一个。我给过你机会,你若是嫁到了仓家,不再管这档子烂事,我断不会动你。”
“但你为什么要杀白术呢?如果你没杀了他,我可能会永远待在招摇城。”
“那只彘,我本是派去伤你的,却没想到,那人身上有你的气味,”她摇头,“也没想到,你竟会痴情于凡人。”
“后来呢,后来呢?”金猊跟椒图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
我们仨围着趴蝮,听他讲七夜版本的聂小倩。
“后来她就喜欢上宁采臣了。”趴蝮扬着下巴,自带嫌弃气场。
“噫——”我们仨齐齐唏嘘。
我说:“聂小倩真傻,要是我肯定喜欢七夜!”
天池水打了几个滚儿,龙的房间传来一阵巨响。
我跟金猊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声源跑。
椒图原地坐着,软软地问:“趴蝮哥哥,你笑什么呀?”
龙这几天胃积食,难受得连人形也不变了,一长条蜷在屋里,没事就干呕。
我俩跑到门口,就见龙瘫在地上,从嘴里吐出一颗拳头大的球来。
那球朝我们滚过来,一股异香也随之扑鼻而来。
龙一爪按住,精神道:“肚子里的鳞片积成的,每千年就得这么吐一回。”
“给我吧!”我刚想开口说帮忙给扔了,金猊抢先道,“给我吧,爹爹!”
我领金猊往天池南边走,“一般有什么垃圾,我们都丢在这里。”
“谁说我要丢了?”金猊宝贝地把小球捂在胸口,“我要把它拿来做香丸,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龙涎香。”
我顿时,对她肃然起敬。
夜将尽,微风将龙涎香带至我鼻前。
我笑道:“我也没想到,你竟会恨他。”
天亮了。
高处是李耳,低处是城民,对面是金猊,拿着火把。
李耳高喝:“还不快动手!”
我说:“金猊,你不愿照龙的意愿行事,此刻却服从于这个凡人,甘心吗?”
“我并没有服从于他,”她仍波澜不惊,“那条鲛人,还有你那狐狸小朋友,我不也没抓回来吗?只要你一个死,就够了。”
“快动手!”
我问:“怎么还不动手?你在等谁吗?你不是知道他不会来吗?”
金猊深吸一口气,将火把丢在我的木笼上。
整个木笼瞬时被火焰吞没。
我一动不动,站在笼内,看金猊在笼外,逐渐颤抖,哭了出来。
她并不是因为杀了自己的姐姐而伤心。
她只是难过自己的话被终极地验证了。
那个养育了我们几百年的父亲,果然只是一个幻象,他恩泽万里,流芳百世,保佑人类世代繁衍生息,为他们的一点小事皱眉头,为他们殚精竭虑。
却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妖怪“女儿”正在自相残杀,就算注意到了,顺其自然,或许也不会屈尊来化解。
金猊终于哀嚎出声,跪倒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叹了一口气。
她疑惑地抬头,似乎从没有这么困惑过:“你,为什么,怎么可能……”
“金猊,”我压下眼泪,哽咽道,“龙不会来了,不是因为他不爱我们,而是,这世上已经没有龙了。龙,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她一脸茫然。
“我们的寿命,我们的术法,远高于寻常妖怪,你以为是为什么?是天池?是那些宝物?不是。是因为,几百年来,龙一直拿自己的命魂喂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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