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快走!趁着云夫人不在,回去收拾好东西,立即离开汴州城。”
“离开汴州城?怕也未必。云夫人还手眼通天了不成?”
“她是条毒蛇,很能缠人,杀人。”
“为什么放我走,她既然这样可怕,你放我走岂不得遭殃?”
“只是姑娘我好心罢了,反正放你走也不过是被骂两句,饿一顿罢了。你不必担心,快走!永不要回来。”
“好!”我低头瞧她,一眼瞧见她丰满的胸脯,不曾想里面竟存了这样一片好心。于是立即告辞,以免辜负这一番美意。
枉做了多日恩客,我从不知绾云楼竟有这样曲折所在。我闯上楼去,撞进一间房去,搅了对鸳鸯的好事,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急匆匆打开窗想跳窗逃走,不想窗外就是明月湖,我一向怕水,此路决计不通,当真是吾命休矣。
死则死矣,但想到我堂堂一介名医,大好男儿,被打死在这窑子里还得担个吃白食的恶名便心有不甘。忽见明月湖畔的柳树下立着个身材瘦削,一袭单衣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为人还算刚正的都指挥使皇甫麟。便如同见了再生父母一般欣喜,朝他大声呼救。
皇甫麟抬头看我,面上一片茫然之色。我忽然想起在这绾云楼中曾不止一次遇见过他,他与云夫人有什么干系也未可知,如同被泼盆冷水,心下一凉。
转过身来,看到绾云楼的龟公打手已然追至,正犹豫是跪地求饶还是拼死一搏时却见他们面面相觑,畏缩不前,像是忽然怕了我。
我自认长得并不像钟馗,没什么值得怕的,疑惑之下回头一瞧,见皇甫麟赫然立在窗前。就在我转身之际他竟然已到房内,亦且悄无声息,身形当真是如鬼如魅。
“天子脚下,你们想做什么?”皇甫麟声音不高,但他多年身居高位,极有威严,目光只在那群龟公打手脸上一扫便镇住了场面。我却忽然想起这绾云楼因在国都之内便算是在天子脚下,那么汴州城城内这大大小小的妓院赌坊、茅坑粪池当然也算是在天子脚下了,寿昌公主她父皇的脚恐怕是洗不干净了,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皇甫麟问,脸上还是一片茫然之色。
“启禀都指挥使,草民在想有都指挥使在,这群宵小之徒便再害不得人,草民的小命也能保住,心里一时喜悦,便忍不住笑了。”
“他们要害你性命?”
“正是,因云夫人——”我正想说出云夫人乔装成我混进皇宫,图谋不轨的事以及绾云楼下那堆触目惊心的尸骨来。却忽然想到这事是小不了的,弄不好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云夫人被处死便处死了,牵连了莲若和莺儿这些女子倒是大大的不好,再者,这皇甫麟也不知是否可信。
便转口答道:“草民是个大夫,只因绾云楼的鸨母云夫人一把年纪了还异想天开,非要我为她想什么返老还童的法子来,让她那张六十岁的老脸变得和十六岁的少女一样又白又嫩。草民也不是华佗再世,哪里能办到,云夫人便撒泼了,非说我治坏了她的脸,要这群龟公将我拖下去打死。都指挥使,您可得为草民做主呐!”
“都指挥使,别听这小子瞎说,他明明就是嫖完人家姑娘没给钱,想吃白食。”
我此时冷静下来,再听这话大喜,便说:“既是这般,我付钱就是,你们可不能再缠着人。”说着就将钱袋朝为首的龟公扔去,大声道:“里面的钱别说嫖一个,嫖十个也够,通通拿去罢了。”
皇甫麟听了也没生气,淡淡扫了我一眼,似乎大有深意,又似乎没有,便拂袖离去,一言不发。我见他没有走窗户大喜过望,像狗皮膏药般黏在他身后,这下一来,无人敢阻拦我出绾云楼的大门。
到了大街上我怕那群龟孙不死心,便还是跟着皇甫麟。
“你跟着我做甚?”皇甫麟一直知我在他身后,却在走过一条长街后方才问起。
“因为我怕死。”我苦笑。
“很好,死不好,活着好。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家在金陵。”
“那你在汴州城住的房子在哪里?”
“那里也不见得安全。”
“你在绾云楼可是见了些什么?”
听到他这般问,我仔细看他的眼睛,那双眼淡漠得似乎空无一物。
“那里有些不好的东西。”
“我知道。”他说,然后又问:“我还知道你是医治公主的大夫。”
“这又如何?”
“莲若现在如何?”
“还死不了,不过怕是醒不过来了。”
“但愿她长梦不醒。”他说。
皇甫麟将我安排在皇甫府中一个小小院落,院外几个护卫日夜守着。每天一个小僮送来一日三餐,一个小丫头晨夕洒扫庭院。
我躲在那个小院子里,暂时定下心来,然而知道自己总要离开。皇甫大人是很少能够见到了,他总是很忙,忙些大事。偶尔听见护卫在院门口私下里压低了声音说起母乙又占了几个州县,杀了多少官军。本不在乎,但听得多了也暗自担心起来,若他们但真得了势,连汴州城也掠去,寿昌公主又当如何呢?若不死,大约就是被赏赐给哪个莽夫。而他们若是败了,林虑一生所求又尽皆成空。
我掷着铜板,反面是母乙胜,正面是母乙败,一次次将铜板高高抛起,永远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哪一面。
又一次弯腰捡起正面朝上的铜板后,忽听见叱骂声,“你这贱婢喝老娘洗脚水也不配”“小浪蹄子”“骚狐狸”……声声入耳。我不是女人,所以骂的绝不是我,所以虽污了耳,倒也不十分生气,只是怀了看热闹的心思小小推开窗子一角。只见一位女中豪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个扫院子的小姑娘破口大骂,口水飞溅,颇有些排山倒海、气吞山河之势。
难得遇见泼妇骂街,我竖起耳朵听那些挺不讲究的骂词,生生记在心上,以备日后问候云夫人之用。
至于那个被骂的姑娘,垂着小脑袋,像是在躲避喷涌不绝的唾沫星子,许久了也不回一句嘴,气势弱了不是一星半点。我听久了也觉骂得过分,可寄人篱下,皇甫府中这许多事都轮不到我管,况且是女人中的事。
正准备关窗睡大觉,忽见那姑娘抬起头来,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像只受惊的小鹿,皮肤如凝结的玉脂,五官秀美绝伦,带了点稚气的风华绝代。这样美的小姑娘怎么会蓬着头、穿粗布衣裙呢?真是奇怪。
“她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样骂?”我开了门,慢慢踱到庭中去。
那女中豪杰一时怔住,半晌回道:“这小蹄子,成天就琢磨着偷吃偷懒。打扫这巴掌大块地方也得捣腾半天,该骂。”
“偷吃偷懒,是她说的那样吗?”我问那小姑娘,想要多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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