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只是摇头,走近了些我才看清她不止蓬头粗服,脸上还沾了些许锅灰,当真是个小邋遢。
“这小浪蹄子是个哑巴,几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问了也没用。修了几辈子福才能被卖进这府里,还……”
听了这话,倒真心可怜起那小邋遢了,又生起气来,“你这女人怎么这般恶毒?竟去骂个开不了口的。”
于是现学现卖,代小姑娘开口骂了那女人几句。随即又惊觉不妥,我堂堂男子汉,竟与个娘们拌嘴,成何体统。于是央门口护卫将她打出去了,他们热闹瞧得倒真是热闹。
院中一下子静下来,我看向那小姑娘,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朝我怯怯一笑,然后继续一帚一帚扫着落叶。我坐在石阶上,看那些和着灰尘扬起的落叶。
回房后,还是有些记挂着那个被骂了也不能回嘴的女孩子,记挂着沾在她脸上的锅灰,她或许真的偷吃了。她若会说话,声音一定很好听,也很温柔,也许还会撒些小谎。心中忽然起了冲动,放下过去,放下所有前世今生,去照顾她一生一世。也许给我那个小邋遢,什么狗屁前世,再也都不想了。
入夜时,我在油灯下闭了眼睛,仔细倾听,夜色中并无琴音,一个站在雪中、梅花树下的女子面影却又开始浮现。她嫣然一笑,在她绝世光华之下,那个不会说话的小邋遢便单薄得如白纸般,越飞越远,最后灰飞烟灭。
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个不速之客。小僮跑来通报,门口有个少年人吵着见我。
☆、莲若的身世
“请进来。”我伸个懒腰,随口答道,喝杯茶后清醒了些,又改口道:“慢着,我出去见他。”
被拦在皇甫府大门口的少年人是孔阳,他吵着见我,但真见了我却也没好脸色,劈头一句就是:“可睡醒了?”
“醒了。”我点头。
“原大哥不见了。”他接着说,满脸忧虑,仿佛天塌了下来。
听到这一句,我才真正醒了。
“怎么回事?”
“他去绾云楼,说是探望故人,却一天一夜都没回来,我去寻,那群龟奴却说没见过他。”
我携着孔阳到我那小院中去,那女孩儿持着扫帚在清扫院中几片枯叶。我不敢多看她,从她身旁疾步走过。
“你呆在这里,不要离开。”我匆匆叮嘱一句便走,皇甫麟这会定是已在大内之中,天子脚下,靠不上。吴十三晚上通常在刘伶居喝酒,打烊后被伙计扔出来,这会定是睡着躺在街上,只有这酒鬼能帮忙。
不对,那不是莺儿,那一天将我放走的人不是莺儿。急走间我忽然回忆起那个将我放走的女子,她丰满的胸脯,奇怪的脸色,一时间后背发凉。
急匆匆拐过几个街角后,真的感到了芒刺在背,有人在盯着我。小心取出袖中匕首,回过头去,却一眼看见了那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她怯生生地对着我笑,笑容嫩生生的。
“怎么?有人欺负你么?”见是她,我松了口气,小心将持着匕首的右手背到身后。
她摇头。
“有什么事吗?”我又小心翼翼地问,瞧着她这叫人又心软又心碎的小脑袋,真教人想捏碎。她怯生生一笑,上前两步,抓住我左手,用手指头在我手掌心里写字,就像一只小猫在用小爪子轻轻挠。
她写完以后抬头睁大眼睛看我,我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她写了什么,颇为尴尬道:“请再写一遍。”
那只小猫爪子便又在我手心里挠,在说:跟我来,求你救救玉儿。
便暂且跟她去了,穿过几条小巷,越走越僻,隐隐觉得不安,随即又怪自己多心,一个穷鬼难道还怕被个小姑娘劫财劫色。
“这就是玉儿?”小姑娘最后在不知那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停下,墙边堆了许多杂物,其中一个小小角落垫了些许稻草,稻草上软塌塌的趴了只小小白白的猫。
见她点头,我十分无奈,长叹一声,原本以为哪个可怜孩子生了重病才暂且撇了原君游。再说,我不是兽医,爱莫能助。刚打算告辞,心头忽就生出一股寒意,猫儿有些诡异,它这身子未免太软了些。
俯下身去,眯着眼看它,这猫的眼睛却是睁大了盯着我,十分凄厉又虚弱地喵了一声。它四肢的骨头,前腿后腿,甚至那条小小的尾巴,都已被人折断了。
那些碎在地牢里的猫狗骨头又在脑中浮现,我头皮发麻,跳起来,拼命地跑,后背一阵一阵发凉。转过最近的墙角时,一只拳头迎面压过来,然后眼前又是一黑。
“水……水……”我感到头疼得厉害,身体很沉,仿佛在下坠,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喉咙像是在被烈日烘烤,干涸、龟裂。
许久,天降甘霖般,一股温热的液体落到唇上,我张开嘴拼命吞咽,一时间喉咙又痒得厉害,忍不住咳嗽,拼命咳嗽。咳得尽兴之后,终于将眼皮分开。
一张埋藏在凌乱发丝中,有些苍白憔悴又很是肮脏的脸孔浮在眼前,这张脸很熟悉,我一定见过,但记不起来是谁的脸。
镶嵌在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却是很美,清纯而妩媚,也在审视着我,这双眼睛我记得。
“你醒了。”半响,我与她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她是莲若。
我咽了口唾沫,又尝到了嘴里的腥味,目光移到她仍在渗着血的手腕上,只觉得万分感激和惭愧。
“你的手,这是何苦?”我撕下一片还算干净的衣襟为她包上。
“莲若真怕大夫醒不过来了。”
“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
“才三天而已,有人可是足足睡了三个月,又叫人该怎样为她担心?”
“三个月,的确太长了。我只记得自己昏倒之前在弹琴,手指被划伤了。那古琴究竟有何古怪之处?”
“古怪之处就在于琴弦,那弦是一种极为罕异的乌蚕吐出的毒丝所制,千年不朽,当真是祸害遗千年。赠琴与你的顾况生不是个好东西。”
“倒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她虽这样说,声音里却没透出一丝一毫惊讶。
我挣扎着站起来,望望四周,又见到了铁门铁窗和满地尸骸,看来是回了老地方。近来牢狱之灾不断,真是流年不利。
“莲若,你是怎么醒的,哪里来的神医救了你?怎么又被关到了这里?”
“这神医是从金陵来的,他此刻就在这里。”
“什么,我?我不过庸医罢了。”
“其实莲若早已醒了,只是装睡了许久。劳大夫挂心了。”
“装睡?这又是为何?若忧心诊金倒大可不必,既是熟人,可以打个折扣。”
“欠大夫的,怕是还不上了。之所以装睡,是因为我要逃,逃出这绾云楼,我被云夫人囚禁太久了。”
“逃?为什么,听原君游说她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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