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十几天,也许又只有短短两三天。
不过他真的有些累了。
从出生至今的二十三年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想睡觉过。
想睡便睡吧,这荒凉人世,倒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掩在银蛇面具下的眼眸逐渐涣散,入寒渊轻轻合眼,直直倒在泥泞的黄土地上。
乌黑的血从他的身体之下一点一点漫出,又被雨水冲刷成张扬的形状,仿佛地狱森冷的入口。
雨渐下渐大,似是一层灰白的雾,无孔不入的沾湿路上行人的衣袍。
行人背着药筐,拄着一根长长树枝,敲敲打打的走在泥泞山路上。
这条路她从小到大反反复复走过许多遍,早已烂熟于心。不如她干脆丢了这导盲杖,打伞好了?
正如此想着,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边晴哎呦一声,直朝地上摔去。
噗通一声砸到地上,她奇怪的眨了眨眼——这黄泥地怎么有些软,还有些暖?
边晴歪一歪头,伸手仔细往身下的那物摸了摸。这一摸,就摸到了半张人脸。
唇形微薄,下巴棱角分明。从人体解剖学的角度来看,这半张脸倒是完美对称,肌肉均匀,多一分显肿,少一分嫌瘦。
边晴一边默默在心中评价着,一边向上摸去。
再往上,却有一个又硬又凉的东西,盖在了这人的脸上——真是个怪人,好端端的,竟然带了副面具。
没有再继续探究这冷硬面具下的模样,她探了探这人的脖子,于那凸起的喉结上确定了他的性别。
蹲在这人身边沉吟片刻,边晴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声道:“算你运气好,遇见了我。”
在这人心不古的世道上,若是换作别人,只怕非但不会救你,还会顺道摸走你身上值钱的东西。
有些吃力的扶起这至少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边晴缓缓朝山林中的一间木屋走去。
医者救死扶伤,将这人孤零零的留在雨中等死,她实在做不到。
入寒渊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不是黄泉忘川,而是一片棕黄的木屋顶。
他竟是被人救了。
眼珠微转,缓缓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从头顶到脚趾都用白纱布给缠了起来,只有两只眼睛还露在外面,像极了刚出土的僵尸。
入寒渊眉梢一跳——这是什么诡异的救治方法?
运气内力在体内一番查探,银灰眼眸又是一凛,他的毒竟是被解了。
天底下哪个人不知道他毒首制的毒向来无药可解,那么,如今又是谁能破了这连他自己都解不了的毒?
心中疑惑刚起,却听咿呀一声传来,一位女子开门走进屋内。
这女子穿了一件粉色布衣,却又配了条翠绿的长裙,一头长发懒懒的用布条扎在脑后,古怪得很。
她进了门,却也不看他,兀自坐在桌前捣了会儿药。
入寒渊默默抬手摸了摸自己那被纱布缠满的脸,眸中阴寒杀机一闪而过。
他应该感谢她救了他。
只可惜……
所有见过他样子的人,都得死。
所以小姑娘,对不住了……
杀意刚起,前方的女子却突然站了起来,捧着药碗朝他走来。
入寒渊沉默着看着这女子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站在他左肩一拳之外的位置,弯腰在床上摸了几把,也不知是在寻些什么。
管她在找什么,他现在杀了她便对了。
眸光一暗,入寒渊悄无声息的向那女子伸出手去。他的手掌犹在半空,这女子又突然朝着他的方向探了过来。
晶莹雨水自叶间滴落,落进湖中泛起圈圈深浅涟漪。凉风渐起,刹那间,似是有命运的红线彼此交缠。
木屋中的二人不约而同的顿了顿。
窗外,乌云四散,冬日暖阳透过窗户,静静落在二人十指相抵的双手。
方才那女子无意间的一探,却是恰好与他指尖对着指尖,抵住了手。
女子指尖柔软的温热竟是透过层层纱布,暖进了他的心里。
入寒渊不由微微一怔。眼前这女子却又顺势滑进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而后又轻轻掐了掐,似是在确定她手里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半晌,那女子眨了眨眼,终于开口问道:“你醒了?”
被纱布缠住了嘴的入寒渊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女子却没有反应,又沉默半晌,只听她低低咕哝道:“咦?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巴?”
入寒渊眉梢一跳,轻咳一声,含糊不清的提醒道:“纱布。”
许是他说得太过模糊,那女子不由凑到他的身前,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这一抬头,他便看清了她的眼睛。
灰暗无神,不见光。
竟是个盲人。
一明一盲对视一刹,顷刻有骤风迅速掠过入寒渊的脑海,掀起滔天记忆。
……寒渊哥哥,寒渊哥哥……
将这莫名涌现的回忆强压入心底,入寒渊索性抬手扯下嘴上的纱布,问道:“你是谁?”
女子闻言,笑着答道:“我叫边晴,自幼便随爷爷住在山里,懂些医术。前几日我见你倒在路边阻碍交通,便干脆将你搬回来了。”
歪了歪头,又问:“你呢?你叫什么?”
暖黄日光映在她的脸上,眉眼弯弯,秀色可餐,七分活泼,三分柔和。
鬼使神差般的,入寒渊突然回握住边晴的手,生平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宁渊。”
☆、第72章 三司会审,审跪了(1)
白云悠悠,王城巍巍。
押送着柏氿一行人的车队才入了宫门,便有人领着他们七绕八拐的走到一处圆形广场。
场地里铺着密密麻麻的灰黑鹅卵石。这鹅卵石尖锐得很,哪怕是穿着厚底鞋踏在这石头上,脚底都不由的有些发疼。
四周有一节一节台阶砌筑的高台,两边的台上坐满了身穿各色朝服的官员。正前方的高台处搭了一个官棚,棚里从左到右依次坐着大司空、大司寇、大司徒三位高官。
棚后却是一处大殿,殿里黑乎乎的,也不知这里头究竟坐了谁。
这儿竟是三司会审的广场。
三司会审,历来审的便是最复杂的案件,还有最恶劣的罪人。
柏氿和许谦文被公孙铁卫扣押着走进场地,铁卫行走时,那因铁甲碰撞而发出的森凉金属之声,在阔大的广场里,清晰可闻。
一片静默里,大司空掀起眼皮,瞧了眼场地中站得笔直的柏氿,突然伸出手指,指着她厉声道:“你,为何不跪?”
大司空话音刚落,柏氿身边的公孙铁卫便一挥长枪,枪杆重重打在她的膝窝。
柏氿吃痛微微皱眉,登时猛地跪倒在尖锐鹅卵石上,锥心的痛感从膝头传来,生疼生疼。
柏氿咬了咬牙,一声未吭。
她身边的许谦文见状,眉头一皱,怒意刚起,柏氿一个眼神扫过去,他一僵,默默捏紧了背在身后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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