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熊听到众人又将对父亲的称呼改了"吴将军",益发侃侃而谈:"世人派他罪名,以为他该死不该降,却又何曾见有多少大明子民因为变天而齐齐抹脖子去死的。况且宁远军民五十万数,若使散去,断无生路。他身为一军之首,焉可轻生?即使他肯轻生取义,难道数万官兵也都一齐刎颈自尽不成?却又于人于己何益?"
那明姑娘先还静静听着众人议论,这时候忽然『插』进来一句问道:"吴三桂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吴应熊自觉失态,忙掩饰道:"街头巷议听得多了,免不得胡思『乱』想,随便发些牢『骚』罢了。"
众人谈今论古,不知不觉天『色』已黯,天上飘起雪来,于是那位明姑娘指挥着伙计上板打烊,茶客们纷纷散去,吴应熊也算了帐出门,却徘徊不忍去。入京以来,这是他最开心快意的一天,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尽兴地说过话了,而这一切,全要拜那位明姑娘所赐。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子,不仅聪慧,且有思想、有见地,精明独立,又善解人意,这样的女子是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遇见的,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雪越下越大起来,那位明小姐许是在盘点,久久不见出来。然而吴应熊丝毫不觉得烦躁,相反,他的心里甚至很安宁,很快乐,而且随着这等待的时间每度过一分,那快乐也随之滋长一分,几乎就要长出翅膀,飞翔起来。因为他是在等她。这是他明明白白可以做的一件事,也是他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在做的一件事。
只要有等待,便会有希望,他几乎愿意将这一个等待的姿势凝为永恒,而她出现在门前的一刹那,便是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知守候了多久,明小姐终于从店里出来了,身上穿着葱绿袄子,披着大红斗篷,手里擎着一把红纸伞,立在漫天飞雪中,宛如一幅画。吴应熊痴痴地痴痴地望着她,不敢冒昧上前,也不舍得错开眼珠。
反而是明小姐看见他,先主动地走过来打招呼:"公子,你还在这儿?"
"我想,我想……"吴应熊张开嘴,吐出一团白气,发现自己有一点嘶哑,不知道是在雪里冻得太久,还是勇气和渴望酝酿得太久,以致失声,终于,他把那句话说完:"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明红颜。"意外的是,女子竟然毫不忸怩推脱,大大方方地回答。
吴应熊满脸笑容简直藏也藏不住,明红颜,他知道了,她叫明红颜,她可不正是一位绝『色』倾城的红颜佳人!"我,我在等你。"
"我知道。可是茶馆打烊了。"明红颜微笑地说,但并没有丝毫愠怒与责备的意思。
吴应熊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万事开头最难,他生怕她当他是拈花惹草的登徒子,冤枉他倒不打紧,可是那就太亵渎她了。现在好了,他终于有勇气跟她说了第一句话,而她也和气地答复了他;那么第二句也就可以顺势而为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一段吧。"见明红颜笑而不答,又忙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再与你说几句话。"
明红颜抬头看了看天,微笑说:"难得好雪,我们就在这城墙根儿下走走吧。"
那天,雪一直一直地下着,吴应熊和明红颜两个人,一把伞,在城墙下走了很远的路,谈了很久的话。偶尔他或她碰触了路边的树,那树上的积雪就被惊动得扑簌簌落下来,而他们便在伞的庇护下相对而笑。
吴应熊第一次觉得,原来和一个人谈话也可以让自己这样开心,那种剖心沥胆的倾诉是可以将自己的血『液』也燃烧沸腾的。他有来言,她便有去语,好像一早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他们的对话精采叠出,押韵合辙,如同在『吟』诗联句般和谐睿智,机窍百出。而即使是他们什么都不说,也是这样地默契,仍然在毫不停止地交流着,让理解和倾慕每分每秒地递进。
他在看到明红颜的第一天已经知道,他爱上了这个女子,今生今世,他都不会爱一个女子,像此刻爱明红颜这么多。
☆、第五章 太后大婚
顺治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过一个皇上比自己更加悲哀,比此刻的自己更加耻辱无奈,比自己的此刻更加悲愤失声,目瞪口呆。他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多尔衮那么卖力地说服自己出宫,为的,就是密谋这样一件大事。
丹陛之下,群臣朝拜,虽然他们的膝盖是软的,可是他们的背脊是直的,虽然他们的用词谦卑,可是他们的声音洪亮,他们的口中,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最大逆不道的言语,那么道貌岸然地陈述着最『乱』伦悖行的理由,并要将这些理由强加在自己身上,以天子之名使它们成为一道旨意,一道布行天下秽『乱』后宫的圣旨。
此刻,大学士洪承畴仍在鼓其巧舌如簧振振有词:"圣母皇太后独居已久,寂寂寡欢,非为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皇上既以睿亲王为皇父摄政王,问天下岂有父母分居之理呢?依臣等愚见,何不请皇父与皇母合宫同居,以尽皇上孝思,诚为百姓之幸。《诗经》有云: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圣母皇太后『性』甚贤淑,皇父摄政王谦谦君子,实天作之合……"
顺治于金銮宝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文武群臣,俯视着大明降将洪承畴,忽然想起那个流传已久的秘闻,那个发生在三官庙的桃『色』疑案——洪承畴本是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大将,战功显赫,威名凛凛。于崇德六年松锦一役中兵败被俘,解送盛京,囚于三官庙中,每日望着大明的方向磕头叩拜,绝水绝食,以明心志。皇太极先后派了数位文武大臣前去劝降,许他高官厚禄,又抓了他的母亲和女儿威『逼』相胁,均不能使之动摇。然而庄妃娘娘向皇太极请命前往劝降,只不过进入三官庙里小谈半日,便让这座冰山为之融化,心甘情愿地投降了大清。在他剃发易服的那日,许多八旗官兵都觉得可惜,不明白这位铁骨铮铮的英雄怎么忽然就降了,当真就降了。
为了庆贺洪承畴的归降,皇太极特地举行了盛大的封赏礼,并释放了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他们一家团圆。洪承畴跪地谢恩,而那位老母亲却当着八旗众官兵的面杖打亲儿,戟指发誓:从今往后,宁可讨饭为生,也绝不吃这不孝子的半碗水一餐饭。而那只有六岁的小女孩洪妍,毫无畏惧地一直走到父亲身边,清楚明白地质问:爹,你真的降了吗?从小你就教导我要忠君爱国,宁死不屈,现在你竟然背叛了大明,你还是我的爹吗?
那一天,大清的满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风凛凛铁骨铮铮的洪承畴是怎样跪在他母亲的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他磕着头,流着泪,一言不发。是那么萎缩,那么怯弱,哪里还有一点点驰骋沙场时的英武刚烈?当他看着年迈的母亲拉着六岁的女儿一步步走远,那灰败的样子,真像是一条狗。
她们没有再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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