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认得箱笼上的徽记,脚步顿了一顿,问道:“云南来信了?”
鸣琴轻轻“嗯”了一声,陪着她上阶掀帘进屋,到里间把一封信拿给了她,望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着怜惜。
沐元瑜接到手里,外面的大衣裳也顾不得脱,迅速低头看起来,她的目光在白纸黑字间飞速掠过,很快寻到了关键的那一段字句。
——金秋九月初二,柳夫人生子,取名沐元瑱。
沐元瑜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瑱。
她便宜爹的封号是滇宁王,云南的简称也是滇。
这两个字如只是巧合,那是见鬼。
滇宁王将自己的王名截了半边,与辈分用字组合成了他新儿子的大名。
其用心不言自明。
信是滇宁王妃写给她的,大概是顾虑她的心qíng,提到这个新儿子的语意淡淡,一语带过,更一字没有写滇宁王对此的态度心qíng。但沐元瑜只从这一个名字,已然再明白不过滇宁王的欣喜若狂之qíng,几乎有如亲见他的舔犊qíng深。
沐元瑜捏着信,大概她为这一天已然等待了足够久的时间,以至于它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在片刻的心痛之后,很快进入了一种禅定般的平静里。
她现在,是正正式式坐定了弃子的名分。
唯一可庆幸的是,她这一颗弃子见机得快,及时脱离了滇宁王的掌控。
她要将这优势保持下去。
某个原本只是模糊的一掠而过的念头在此时清晰而明确了起来:她需要择一大腿而抱之了。
权力在任何人的手中,都不如在自己手里靠谱。
第58章
晚饭后。
莹huáng微曳的灯光下,沐元瑜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是一副棋盘。
她不善棋,也不好棋,会摆出这个架势来,只是因为她在洗浴过后,预备思索来路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静下心来。
那一个“瑱”字如附骨之疽藏在她心底深处,时不时闪动一下,将她想到半截的思路打断。
她试过了踱步,静坐,闭目养神,皆不能奏效,最终莫名想起了朱谨深坐在窗下打棋谱的画面,那是中二皇子气息最宁和的时候,棋子捏到手里,他的呼吸好像都幽静了下来。
她姑妄试之地让鸣琴去翻找了一副云子来,发现——嗯,有效。
云子就是棋子,是她家乡云南的特产,云南下辖有个永昌府,盛产此物,以玛瑙、琥珀等玉石锻造熔炼而成,是棋子里的最上品,打问世以来非常受天下文人雅士的欢迎,还年年作为贡品进上。
——也所以虽然知道女儿不好棋,滇宁王妃给她收拾行装的时候还是塞了两副,只要是好东西,以滇宁王妃的慈母心,不管她需不需要,总是不能漏下。
沐元瑜一颗颗拈着,随手乱放,随着纯粹的黑白二色在楸枰上延展,她的心也渐渐专注在了这方棋盘上。
棋盘渐满,她张开手掌,将无序的棋子们向后推开,重新在面前数出一颗黑子,四颗白子,摆好。
然后她的指尖在黑子上停留不过片刻,推开,让它出局。
要抱大腿,不但讲究自身的姿势与方法,还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
大腿里最粗最闪耀的那条是皇帝,而皇帝三者皆不满足。
论天时,他已将不惑,是一个意志已定的成熟男人,这样的天下至尊不会再将qíng感放置于理智之上,打动他的难度非常大;论地利,她有敕封,但无职无级,就算只隔一道宫门也很难有机会总是接触到皇帝;再论人和,那是不必论了——见都难见,还有什么可说的。
再来就是四位皇子,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帝王就将在这四只潜龙里显现。
沐元瑜没有怎么犹豫,以和推开黑子差不多的速度,很快挪走了第一颗白子。
朱谨治是个好人,但脑有疾是个致命的弱项,他做亲王一点问题没有,为帝则是一场灾难。
然后她在第二颗白子上沉吟住了,过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动指挪开。
这抉择不是出自于她,而是朱谨深自己。
她面前只剩下了两个子。
三和四。
……
她禁不住又往前看了看被挪开的第二颗白子。
虽然朱谨深志不在此,还是觉得抱他的大腿更顺手怎么办?
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是典型的两个皇子模板,她想一想就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啊。
这样的就算抱到了,感觉彼此间也就是个利益jiāo换,而这对她来说并不够。
利益是最牢固的结合,也是最脆弱的结合。
真正长久而坚实的qíng谊,需要利益,但绝不能只有利益。如果有朝一日她需要求助,一定是qíng况已经到了最坏的时候,届时她能提供的利益,滇宁王多半也能,只拼这项她毫无胜算。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是件很奇怪的事,朱谨深的脾气跟两个弟弟比起来要古怪得多,但他莫名地因为这古怪而比两个弟弟多了一样东西:人味儿。
起码沐元瑜是这么觉得。
而她还有优势,不但她倾向于朱谨深,朱谨深好像对她也挺投缘,先一步向她伸出了友善的手,在这一点上,与其说是她选择了大腿,不如说是大腿选择了她。
然后,在真正确立下抱大腿这个目标后,沐元瑜忽然发现,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不是怎么抱,能不能抱上,而是,她想抱的大腿并没有成为大腿的志向。
……
这可真是件忧伤的事。
再说李飞章那边。
时日一日日滑过,很快过去了五六日,李飞章惊讶地发现,沐元瑜居然没有诓他。
他拉了老爹承恩公进宫替他求qíng,当时就被罚了一道,但一年俸禄实在不是多重的惩罚,按照言官们的秉xing,应当继续群qíng激奋,再接再厉地参他才对。
参他的确实有。
但力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小。
因为他打了言官不错,那也——就是打了嘛,明摆着的事,还有什么可深挖的?以他素日的德行,gān出这种事实在并不出奇。
但沐元瑜下场就不一样了,她跟当事双方都有纠葛,华敏偏偏没沉住气,还反击了她,爆出了更多的料,直指她是有意让随从装好人,实则下黑手,延长扩宽了那边的戏份,给了吃瓜群众更多的研究素材,以至于转移了事件的本来重心,有意无意地减轻了李飞章所承受的压力。
李飞章并不觉得高兴。
因为他是真的没有预料到这个进展,而沐元瑜想到了。
不明真相的言官们猜测沐元瑜背后有幕僚高人,但他知道,不管沐元瑜有没有打云南带什么高人来,起码她在当时下令刀三去戏弄华敏的时候是完全出于她个人的决策,旁边并没有什么人给她递锦囊。
由此推断,其后的手段也没有什么人教她。
他有点发愁地去找了承恩公:“爹,那小子好像太厉害了点,他吃什么长大的,怎么我想不到的,他都知道。跟他一处混,好像不比接近二殿下容易。”
承恩公想得开些:“人家厉害还不好?厉害了对二殿下才有帮助,他厉害他的,我们又不跟他争他的王位,没有利益冲突,怕什么。”
李飞章想想也是,他其实只是有点发酸不服——他觉得自己韬光养晦这么成功,应该是个很聪明能gān的人设才对,结果叫人一比,跟个真纨绔似的,这不对头么。
“对了,爹,你说二殿下现在应该是有所打算了,可我看好一阵过去了,他什么也没gān,庆寿寺的门都没出过,难道真要在里面呆满两个月不成?那可连年都在里面过了,宫宴都不能出席,多跌份啊?”
承恩公道:“不出门才是对的,二殿下身子骨弱,皇上面上因他的脾xing不大喜欢他,其实心里还是怜惜的,两个月恐怕是气急了才随口说的期限,没考虑到年节包括在内了。二殿下在寺里本分呆着,不惹事,等到年底时,或是我们去求个qíng,或是皇上自己先想起来,自然就把二殿下放出来了。大节下到处热热闹闹阖家团圆,皇上还能真舍得二殿下一个人在寺里孤冷不成。”
李飞章讶道:“皇爷还怜惜二殿下?我瞧皇爷罚他可不手软,当年那桩事也不怨他,就为着他xing子拗硬是把他罚出了宫,这回虽不知为什么,可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可见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又把二殿下罚去了寺里,这眼瞧着父子俩就越走越远了,三殿下和四殿下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待遇?”
“三殿下和四殿下也从来没顶着皇上来过。”承恩公说着,叹了口气,“这二位殿下有娘教着,就要少走不少弯路,二殿下和我们大哥儿一样,娘去得早,凡事只有自己摸索着来,大哥儿傻,不担心事,人算计他也不知道,反而过得松快些;二殿下是个聪明人,那就不免要琢磨事,深宫里,有几桩事经得起细想的?他一想就难免要受熬煎,又没个人排解。心里压不住,面上要带些出来,又有什么法子。只盼着他再大些,能看开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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