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好些亲友打电话,因为分隔两地,隔着战火,无法亲自来探视,只能以这种方式前来道喜。
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几位长辈笑眯眯地坐在外屋,轮流将小真理和小光明抱在怀中稀罕,才出生,兄妹俩不是酣睡就是吃奶,可是孩子们的每一个呵欠、每一次无意识的睁眼,都会引来长辈们欢天喜地的议论。直到孩子们睡了,他们意识到红豆也需休息,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
贺云钦抱着小真理进里屋找红豆,女儿前一秒还安安静静在他怀里睡觉,转间就啼哭起来,他无措了一会,先看女儿的尿片,没湿,于是抱着女儿进去,很笃定道:“应该是要喝奶了。”
奶妈汪嫂跟在后头,二少爷俨然有经验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是要喝奶了,二少爷,把小小姐交给我吧。”
红豆在床上伸出胳膊,笑着接话道:“先给我看看。”
贺家早备好了两位奶妈,但根据安娜大夫的建议,红豆应尽量亲自哺乳,一来更有利于孩子们的营养,二来能促进红豆产后恢复。贺云钦将安娜大夫说的每一个字都牢记在心里,只要红豆醒着,尽量先让红豆亲自哺育两个孩子,可惜红豆仍然掌握不好哺乳的正确姿势,奶量也少得可怜。
贺云钦小心翼翼将女儿放到妻子的胳膊弯里,顺势靠着床头躺下来,看妻子撩起衣摆,低声道:“有奶么?”
本是认真的语气,不知为何,说出来又让人发窘,奶奶红着脸一笑,忙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红豆瞟他一眼,贺云钦自己也大不好意思,笑了笑,沉稳地自辩道:“我是怕真理没轻没重咬你,到时候你又该嚷疼了。”
“说得我多娇气似的。”红豆咕哝,“那是我不会喂,今天早上我喂的那一回不就很好,母亲说了,往后会越来越熟练的。”
说话功夫已经溢出几滴淡黄的乳汁,红豆如获至宝:“你瞧!”忙凑近哺给嗷嗷待哺的小真理,贺云钦紧张地注目着妻子和女儿的一举一动,小真理不但顺利地吮到了奶|头,裹奶时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看来妻子总算掌握了些技巧,不必担心她又被咬疼,这才放下心来。
睡在另一边的小光明丝毫不受妹妹的干扰,鼓着肚皮睡得喷喷香。
屋内安静异常,隐约可听见窗外树枝摇曳的轻盈沙沙声,妻子和孩子吸引了贺云钦所有的注意力,他替红豆将柔密的乌发拨到肩后,顺势捉住女儿藕节似的白胖胳膊轻轻地啃。难得的共处时光,红豆内心充宁而安逸,抬眼看丈夫,他眼睛黑沉、面有疲色,这几日疏于打理,清隽的下巴上长出了胡渣。
这样的贺云钦让她觉得既新鲜又亲厚,她抬手去抚弄他的下巴,好奇道:“昨天早上才刮过,怎么又长出来了,那回你从战区回来,瘸了一条腿也没见你这么狼狈,一会让刘嫂送剃刀来,我给你好好刮一刮。”
去年刚到重庆时,贺云钦虽然腿伤未愈,但因为形势愈发不好,整日在外奔波,最忙的那些日子难免有些不修边幅,可就算再忙也不会连胡子都顾不上刮。
记得有一晚半夜醒来,她愕然发现贺云钦不在床上,下床去找他,才发现他在外屋,可是他的状态非常不对劲,整个人深陷在沙发中,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他这样消沉她还是第一次见,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屏住呼吸道:“出什么事了。”
良久,贺云钦开口,声音哑涩活像被砂纸打磨过。
短短五个字,红豆觉得耳边豁拉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定定望着他,脑中空了许久,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上海沦陷了。”
明明离开上海就已预料会如此,可是真等发生了,还是那样让人猝不及防,这消息太沉重,压过来的一瞬间,所有希望仿佛都被碾碎了。
找金条、对付伍如海和敌寇、从战区九死一生回来——之前的种种努力,到了“沦陷”两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屋里的氛围空寂得令人窒息,贺云钦起了身,低头怔立一晌,茫然转过身,缓缓地、沉重地在她腿前蹲下来,将头埋在她膝上。
沉默了许久,他哑声道:“红豆,我,很难过。”
他嗓音微颤,她湿了眼眶,话语卡在嗓间,再多的语言都显得空洞,她闭上眼,将下巴搁在他发顶,无声搂紧他,好在他的语调虽然苦痛和迷惘,并不一味绝望,越到艰难的处境,越不肯轻言放弃。她的心房,刹那间充溢着复杂的情绪,想哭,又为她的丈夫骄傲。
他并不完美,有许多缺点,可是当岁月揭开覆在他身上的每一层遮盖物时,她一天比一天更爱这个男人。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她知道还有留沪的同伴牺牲了,然而如她所料,在那之后,他比从前更加努力,她跟他并肩作战,认识了许多朋友,几月下来,参与了无数次爱国行动,直至她身体愈发沉重,再也不能随时外出……
她沉浸在回忆里,浑然不知贺云钦正低头看着她。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妻子脸上的浮肿消退了不少,明皙的脸颊细腻得饱含了水分,水滴滴的眼睛里柔情无限。
一场生产,两个新生命,在他眼中,妻子的一举一动跟从前比起来有微妙的不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无形之间就系上了他的心尖。
他用胡渣轻轻扎她柔嫩的脸颊,嗓音柔和而低沉:“在战区找黄金跟在产房外等你生产完全不一样,你的痛苦到了我身上,简直加倍的放大,那种撕心裂肺的煎熬,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红豆,我们有光明和真理就够了,以后再也不受这份罪了。”
红豆回忆起生产完第一眼看到贺云钦的情形,他的样子,憔悴得活像大病一场。
她笑着躲避他的胡渣:“说来容易,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不再生了?除非,你不……”
“我不什么?”他目不转睛看着她。
她咬唇睇着他,笑着不肯往下说。
妻子的脸皮比从前厚了不少,他胸口痒丝丝的,捏捏她的脸颊,自信道:“我问过,有法子。”
“什么法子。”红豆好奇。
贺云钦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红豆脸一红,推开他啐道:“就知道你嘴里没有正经话。”
忽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原来小真理不知何时吐出奶|头,看样子喝饱了,像一只胖青蛙,划动起胳膊和腿来。
“我给她拍奶嗝。”贺云钦忙帮红豆拢好衣襟,把女儿竖抱起来拍背。
真理跟光明不同,爱返奶,贺云钦换尿片不在行,帮女儿拍背却已经非常熟练了。
红豆看一眼儿子光明,小家伙黑软的胎发贴在额前,依然睡得实沉。
再看贺云钦,他小心翼翼竖抱着真理的模样,仿佛怀里藏着稀世奇珍,明知道女儿眼下什么都听不懂,仍捧着女儿的后脑勺到窗前,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示意女儿看庭院里的葱绿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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