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专注地看着那串号码,在心里默念了好多遍,忽地抬头笑问:“我能把本子拿回家,记下来再还回来吗?”
老人随即向她递手:“别别,麻麻烦烦,看完就还回来。”
程心讪笑,将本子还过去,问:“阿伯,为什么郭宰要去香港?他讲过不想去的。”
老人把本子放回柜筒,语气不甚友好地反问:“他不去香港去哪。”
“跟你留在乡下嘛,我们都舍不得他走。”
“你都憨居的。他有阿爸阿妈,随便跟一个都比跟我强,我离那头近,随时去美国卖咸鸭蛋,怎带他?”老人往外扬扬手,赶程心:“问完就走啦,我这里无东西吃。”
他将程心看作是逢走过路过必窜门来讨吃讨喝的调皮孩子。
见程心没动静,老人又催:“走啦,我要煮饭,不得闲招呼你。”
他毫无兴致多聊几句,也不拿正眼看程心,程心的心情莫名衰败。
她索性离开青砖屋,赶紧回到外婆家后第一时间翻笔纸记下八个数字。
饭席间大人们谈到姨妈和俩个表弟八月就会去香港报到,行李已完收拾好,正在商量房子要不要租出去。
阿妈阿姨都赞成租出去,认为房子长期空置不好。
外婆却难得地坚持反对:“租出去能租多少钱?外人哪会宝贝你的家,到时住得乌烟瘴气四处破坏,不就是给自己找气受吗?不租不租。”
姨妈向来听外婆的,外婆不同意,她便没有租的意思了。
饭后程心去厨房问洗碗的外婆:“陈首陈向九月一号能在香港上学吗?”
外婆笑眯眯道:“能啊,刚才讲过了,你大姨丈认识一位香港的朋友,对方是小学老师,很热心帮忙找学校呢,听讲找到的学校不错……你大姨丈好人,遇到的都是好人。我安乐了。”
外婆这一提醒,程心便记起来了。
她走去找两个表弟,长辈般提点几句。
无奈类似的话他们听过太多遍了,免疫之余还觉得厌烦,撇撇嘴扭头就走。
程心跟上去照说:“那里始终是别人的地方,你们初来甫到的,要尽量学习适应与融入。不过哪里都有坏人衰人,万一有衰人欺负你们,你们记得打999报警……”
“哈哈哈……”话未说完,俩表弟就哈哈大笑,看怪物般看程心:“哈哈哈……居然叫我们打999报警,哈哈哈……好好笑,你是不是电视广告看多了?傻的!”
程心:“……”
她摆的谱明明很严肃,怎料小辈笑成这样,九成是代沟问题。
他俩顾着笑,程心继续说:“到了那边有什么不合意的,和想象不一样的,不太能接受的,忍一忍。你们已经很幸运了,将来会越来越好……”
“哈哈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读广告对白‘生活满希望,前途由我创’?哈哈哈……傻的!”
俩表弟被人点了笑穴一样,笑个不停。
程心无语,很好笑吗?
过后她想,同样的话如果对郭宰说,他会不会也笑成这样?
往下的日子程心不时摆弄那张号码纸,试过两次冲动拿起话筒,但偏偏下不了决心去拨数字。
她怕不合时宜,徒添郭宰的压力。
新闻报道讲了,法援署从超过6千个“无证儿童”当中挑选出72个,协助他们向特区高等法院原诉法庭提起诉讼,要求确认他们在香港享有居留权。
镜头在法援署外拍摄,不少获得协助的“无证儿童”与法援署的律师站在一起接受记者的访问与拍照。
镜头所及的那一波儿童里没有郭宰。
后来大妹说,她数过了,画面上那些儿童加起来顶多二三十人,所以至少有三四十人是没上镜的。
程心明白她的意思,说不定郭宰也被选中了,只是没露脸呢。
这个猜测够不着调的,不仅仅没让人感到安心,反而让人更加忐忑。
如此过了两天,某日天黑之前有人来敲程家的门。
“哪位?”
“邮局的!叫程心的来收信,录取通知书!”
程心扑通过去开门签收,看了看封面——锦荣中学寄出,顿时如释重负。
校长到底没搞事,是她小人之心了。
信没来得及看完,电话就响了。
以为是彭丽何双她们也收到通知书了,打电话来互贺呢,谁知电话那端——
“喂?是我。”
男孩的嗓音低低沉沉,和上次一样不复以往的清亮。
程心乍然醒悟,他这是到变声期了。
她压着嗓子故意模仿他的声线回话:“是我?哪位啊?不好意思,声音像老牛似的,认不出来。”
知道她存心作弄,郭宰也有点不好意思,便嘿嘿的笑。
程心跟着笑,变回正常问:“吃饭了吗?”
“没呢,哪有这么早。”
程心望望窗外的天空,“这边没天黑,你们那边也没天黑吧?”
“没,很光很亮,跟乡下一样。”
“最近怎样?去哪里玩了?”
电话那头静了静,才来回答:“去了海洋公园,去了山顶,尖沙咀,好多地方。”
“WOO,看来玩得不错喔,开心吧?”
“嗯。”
“那,行街纸出来之后,有什么新进展?”程心没忍住,主动问了。
郭宰语气平淡:“有啊,讲什么要走法律程度,没钱请律师,只好去法援署求助。”
“你去了吗?”
“去了。”顿了顿,“不去不行。”
“那有没有律师帮你?”
“有,一位姓张的律师跟进我的个案。他很好人。”
程心深深松了口气,“好事,这是好事,恭喜你。”
“不知道啊。打官司好麻烦,法庭不一定受理,受理了排期又不知要排到某年某月。况且他们要告香港政府,讲笑咩,民告官哪有赢的。”
“在乡下无,在香港有,至少有专业的律师愿意帮你,怎么样都比没有的强吧,乐观些。”
郭宰叹气,“只能这样了。”
程心听出他的消极无奈,想狠狠给他打几桶鸡血,然而这些样的安慰与鼓励哪个不是隔靴搔痒外强中干?
她便道:“你平时多些打电话回来嘛,大家都很挂住你。”
郭宰:“你也挂住我吗?”
程心呵呵两声,“挂,拿个衣架挂住你。”
“哈哈……”
郭宰笑了,朗朗的笑声听得程心不住想,对嘛,这样才像他。
她随后又说:“你在香港的电话号码……”
“我知道号码了,现在告诉你。”郭宰很快说出一串数字,程心未反应过来,却发现了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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