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一顿,又摇了摇头,叹道:“我今日见着她,她知我中了举人,嘴上说着贺喜,可脸色却很是难看。那娘子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陷进了肉里,说到最后,竟啼哭起来。我知她心里难受,也不好挣开,便又宽慰了一番,因而今日,倒有些来迟了。”
罗昀听罢,却是毫不怜惜,唇边的假须一动一动地,口中冷声道:“她见你中举,定是心有妒恨,生出了悔意来。挽澜,你日后可不能学她。这仕路官途,一步都不能停,一年都不能耽搁!”
这妇人眉头紧蹙,倾身向前,箍着徐三手腕,声音低沉道:“为学则专心一志,思虑熟察,为官必以身许国,与民无害……这是你亲口所言。跟我发誓,你一定会做到。”
罗昀平日里,表现的尚还算是温和,只有她唇边那从不曾摘下的胡须,时时刻刻提醒着徐三娘——眼前之人,归根结底,可以说是一个极端女权者,是宋十三娘的忠实拥趸。
在罗昀看来,女人选择生孩子,且接二连三的生,不但是白活了,浪费了身为女人的资本,更还对大宋国策,有所玷辱。然而徐三的道,却和她有根本性的不同。
她有一个奢望,她想构建一个新的世界——不管你是想沾假胡子也好,还是想生七八个孩子也罢,这都是你的自由。你选择以你的方式生活,并承担相应后果——无论这后果是好是坏。但不管你怎样抉择,只要你不犯法,不违背基本道德,那你就不该受到社会舆论的指责和压迫。
徐挽澜定定地看着罗昀,随即一笑,轻声道:“当然。日后我若为官,必将以身许国,与民无害。便如当夜所言,我要是没做到,先生来杀我便是。”
罗昀又盯了她半晌,方才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将那热汤饮尽过后,转而又躺到榻上。徐三收拾过碗筷之后,又坐到罗昀身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并缓声道:
“先生你这病,实在让我放心不下。我过些日子,便要走了,思来想去,还是请了个小丫头来照看你。那小娘子名唤做吴阿翠,是个心灵手巧的。我替她家里打过官司,救了她一家性命,有这份恩情在,她必不会待你不好。”
罗昀点了点头,随即挑起眉来,缓声道:“挽澜,你安心罢。不看到你当官,师父我这眼,是绝不会闭上的。”
徐三默然不语,只微微一笑,接着又见罗昀合上双目,沉声道:“书案上有一封信,日后你到了京中,莫要忘了替我转交。”
徐三唔了一声,待到伺候罗昀睡了,方才静静起身,将那书信收于袖中。离了罗五娘这院子之后,徐三娘归家半途,却见遽然间风雪大作,如撕棉扯絮,几迷人眼。
徐三立在大雪之中,眯眼细思,想着罗昀也有吴阿翠照看了,而晁阿母还没还完的银钱,她也将契书转到了赵屠妇手中,至于家里头的行李,能卖的都卖了,能收拾的都收拾了,一切一切,皆已料理妥当。
据闻半月过后,便有一队轻骑,从北边檀州,赶来淮南寿春,护送崔钿上任。到那时候,她就要告别寿春了……此一去是福是祸,开封府是成是败,全都要来日再定了。
第76章 拂剑当年气吐虹(四)
拂剑当年气吐虹(四)
瑞王说甚么北边正在闹匪乱,故而派了人来, 护送崔钿赴任, 可这崔知县, 对此却是很不领情。这夜里她来了徐家院内, 一边吃着唐小郎做的下酒菜,一边不大高兴地对徐三道:
“徐老三你说, 这瑞王, 为何非要派人来护送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我原本打算慢慢悠悠地过去, 一路上游山玩水,倚红偎翠,诗酒风流, 好不快活,可她一派人过来,把我这小算盘, 全都给打翻了!”
徐三稍稍一思, 低声道:“瑞王若是并无不臣之心,那她派人护送娘子, 可能当真是怕行中遇上匪乱。娘子要是有什么闪失, 左相那边, 恐怕也不好交代。可她若是……外顺内悖, 图谋不轨, 那这一路上,定然是要出事的。”
崔钿垂下眸来,晃了晃杯中酒, 随即扯唇一笑,叹道:“管她如何呢,反正我不怕。你可知京中有个女道,道号栖真子,我唤她曹姑。她跟我说,我可是能活到八十岁呢,哪个能跟我过不去?”
徐三一笑,饮尽浊酒。崔钿抬起头,瞥了两眼院中花草,随即缓声道:“那一队轻骑,这两日就要抵达寿春。你可都收拾妥当了?”
徐三点了点头,道:“全都收拾罢了。也算不得是我收拾的,都是玉藻和贞哥儿动的手。床铺被褥,桌椅板凳,这些自是不带了,去了檀州再买。衣裳也就带了三五件,反正我也不是个爱打扮的。若说有甚么沉的,还是要数那几箱银子。”
崔钿挑起柳眉,又道:“书呢?你考试要用的那些个书呢?”
徐三轻笑不语,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随即道:“除了岳小青给我的那些书画外,甚么书册典籍、笔墨纸砚,都不曾带上。”
崔钿笑了笑,又追问道:“那花儿呢?你养的那些个花儿,总不能不带罢?”
徐三笑容稍敛,随即认真道:“人在花在,我怎能弃它们于不顾?为了这个,阿母还骂了我几句,说我送人的那些个胭脂水粉,可比这几盆花草值钱多了。只是这碗莲,及那通泉草,与我形影相附,日日相对,如此故旧,我岂能弃之离之?”
崔钿默然半晌,又叹了口气,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对着徐三蹙眉道:“徐老三,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别人能被你骗过去,可我却知道,这都小一年了,你心里头,还是不曾忘了那卖花郎。”
徐三不吭声,只抬起筷子,夹了小菜入口,细细嚼了起来。崔钿见状,忽地一笑,又搁下筷子,拿起绢儿,净了净手,口中道:“不行啊,你这样可不行。徐老三,你不是中意个头高的么?等到了北边,那北方大汉,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我还真不信了,你总不会哪个都瞧不上罢?”
徐三轻笑出声,无奈摇头。崔钿见她如此,正要说话,旁边婢子却忽地缓步上前,对她耳语一番。
崔钿听罢,立起身来,扯了扯滚皱的衣裳后襟,又将最后一口酒仰头饮尽,随即对着徐三笑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瑞王派来的轻骑,已然到了官衙。我估摸着再过两三日,咱就要启程出发。这几日若有甚么事,我再差人给你送消息罢。”
徐三连忙跟着起身,将知县娘子送至门外。崔钿才走了没多久,徐阿母便串门回来了,听着徐三说这两天就要走,徐家阿母立时高兴起来,眉飞色舞,扯着徐三欢喜道:
“这下可好了!方才我听人家说,北边那些小娘子,大多都是竖着脊梁,撑门立户的,而北边的郎君,却是性子粗野,没规没矩,不知该如何侍奉妻子,论起相貌,也比不得咱南边人秀气。你弟弟到了那边儿,岂不就成了抢手货?”
眼下已是腊月,等再一过完年,徐守贞便要满十七岁,若是年纪再大些,在这女尊男卑的国度里,实难再嫁出去了。因而贞哥儿的亲事,如今已然成了徐阿母最大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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