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还听见有大队人马闯入了院中,而周文棠为她挑选的那些守卫,那些与她朝夕相处了数月的女人们,毫无惧色,举刀迎敌。然而渐渐地,她躲在草垛中,听不见她们的哪怕一点声息了。
紧接着,她听见那闯入院子的金人之中,有一个说话浑厚的,似是带头将领。那人用金语说,让士兵们搜查此院,非要找出徐挽澜不可。
韩小犬和梅岭听不懂女真语,可徐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已经明白过来了,这些人定然是奉了金元祯之命来的,而跟着她的那些守卫,显然也是因她而死。
她无可推卸,罪无可恕。
徐三紧抿着唇,身体微颤,忍不住闭上双目,深深呼吸。
前生的种种不幸,今生的痛苦挣扎,从来不曾将徐三击溃过,更不曾让她落下过哪怕一滴泪。然而今时今夜,内心的悲愤与愧疚,让她再也无法面对自己,也让她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失望之情。
是她错了。她不该隐忍,不该心软,不该一直等待,她应该使出最有效的手段,用最短的时间,掌握最高的权力。这样的话,也许这座城池就不会被攻破,也许那些枉死的人们,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是她错了。
沉沉夜色之中,炮声轰响,硝烟漫天,夜空都被火光映得猩红一片。韩小犬紧搂着怀中的女人,他能感受到她在发颤,好似是在无声哽咽,然而面对这样的局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能说些什么。
他只能伸出手,将她的头紧紧扣在自己的怀中,大手遮住她的耳朵。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为她,遮去所有的挣扎与困苦,遮去所有的身不由己,遮去这一片鲜血染就的地狱。
然而徐三将头埋入他的怀中,紧紧抿唇,瞪大了一双清冷的眼。她生生将那涌上来的泪意逼退,心中则开始思索起了对策来。
如果她今夜能从这院子安然脱身,那么她要做的,就是立即动身,前往燕乐城。紧接着,她就要开始夺权,务必要让行军之权掌握在她的手中。而燕乐有崔钿主事,她与崔钿素有交情,行起事来也必定能方便不少。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活着出去!
徐三眯起眼来,眸色冷厉。
她离开韩小犬的怀抱,抬起头,借着微弱的亮光,透过密密草秆向外窥视。影影绰绰间,她似是能看到有一名穿着盔甲的金国士兵,手握长刀,逐步迈近。那人逆光而来,眉眼看不真切,似是被上司遣来搜查茅房的,因这茅房狭小,便只有他一人过来,此外再无旁人跟随。
近了。近了。那人抬起军靴,迈进了茅房之内。
他凝住身形,扫视一圈。
忽然之间,他动了。他举起长刀,开始挑着面前的草垛。
徐三眯起眼来,只见那人的长刀寒光一闪,距离自己愈来愈近。而此时此刻,韩小犬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手心中已然满是汗水。
徐三死死咬牙,自袖中掏出镖刀,夹在指间。她估摸着时机,只等那人靠近,然后将暗器一挥而出,直直割上那人的脖颈。
然而就在此时,梅岭似是有些决绝地看了她一眼。徐三瞪大眼睛,就见躲得离自己有段距离的梅岭忽地拨开草垛,挺身而出,那小娘子面貌平平,却是气势十足,昂首挺拔,一言不发,直直地与那来人对视。
周遭喧闹杂乱,然而在这昏暗的茅房中,却是一片死寂。
梅岭竟是打算舍身而出,引走此人,为徐三尽量争取逃命的可能!徐三大惊失色,从前只当她是为了周文棠之命而留在自己身边,之所以对自己尽心尽责,也不过是希望能从她这儿要回身契,抬为平籍,参加科考,哪里料到梅岭竟是如此忠心,忠心得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了!
梅岭舍身救主,面无惧色,但徐三哪里肯让她去送死?她一咬牙,心上一横,左手稍稍拨开草垛,右手手腕一转,便见那凛凛镖刀,破空而出,直直地朝着那人喉咙飞旋而去。然而那人瞧着好似不过是个不大起眼的无名小卒,实则却是身手非凡,头部一闪,就让那镖刀擦着自己的发鬓而过,直直地扎入了墙壁之中。
眼见得那人躲开,徐三也不再隐藏,直接挺身而出,拨出长剑,打算直接对敌。然而她用那长剑一指,定睛一看,就见昏红的夜色之中,那人逆光而立,皮肤黢黑,身材精壮,气质干练,很是少见地剃了个平头,五官生得极为冷硬,看起来陌生而又熟悉。
徐三正面迎敌,韩小犬哪里看得过去,当即也站了出来,高大的身躯横在徐三前方,挡住了她半个身形。他恶狠狠地瞪着来人,而那人却是越过了他,盯着徐三,微微笑了,用汉话缓缓说道:“三娘,好久不见了。我如今的名字,叫陀满·昆仑。”
陀满·昆仑,正是当年的昆仑奴。
当年燕乐被土匪攻破,徐三救下了姜娣的侍女昆仑奴。那女人生得黑丑,却会说汉话,还有一副好拳脚。她哀求徐三,想要来她身边伺候,可是金元祯却是怎么也不肯放人。后来,徐三便使计劝了金元祯,让他将昆仑奴放到军中,女扮男装,看看她到底能混到甚么地步。
一别经年,故人重逢,竟是在如此境地。多年过去,徐三老练了不少,透着上位者的气度,而昆仑奴不但有了姓名,身材也更结实了些,再加上她这副打扮和气质,女扮男装也是毫无纰漏之处,远比大宋的许多男儿都更有阳刚之气。
而徐三听着她说话的声音,更是有些惊异。先前她见昆仑奴时,那女人说话嘶哑难闻,然而今日再听,她竟就是那声音浑厚有力的领头之人!徐三知道她必然会有所作为,未曾想到她爬的竟有如此之快。
只不过,她也有些拿不清昆仑是敌是友。毕竟当年她让昆仑从军,昆仑本人是不知情的,金元祯多半也不会对她详说,那么她哪里会知道徐三的这番恩情?若她知道,那金元祯怎么会信任于她,还让她来搜寻自己的下落?
徐三蹙起眉来,稍稍推开韩小犬,不让他挡住自己,而她手中的剑,却是迟迟不曾落下。
而昆仑勾了下唇,说了稍等二字,这就转身而去,出了茅房,顺手还将门给掩上了。徐三附在门后,提耳细听,就听见昆仑用金语吩咐士兵,让他们另去别处搜查。她又等了约一个时辰后,便见小院之中,昆仑独自一人,敲了茅房的门板两下,让徐三出来叙话。
韩小犬及梅岭守在门外,而厢房之中,徐三及昆仑二人秉烛而坐。徐三默不作声,正打算提着茶壶,给昆仑斟满茶盏,就见昆仑奴一手抢过壶柄,沉声笑道:
“三娘是我的恩人,如何能让你给我斟茶?当年十四王不肯让我去伺候你,后头却又准我从军,我起初想不通,后来想明白了,定然是三娘为我说话了。十四王对你向来惦念,你的话,他还是会听上三五分的。”
她此言一出,徐三扯了下唇,算是一笑,心中却很是有些提防。她并不抬眼,只盯着那紫砂壶,低头抿了口茶,接着淡淡说道:“不必谢我的恩,我不过是穿针引线罢了。陀满你能有今日作为,全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宋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