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是圣明天子,当朝也多重用汉臣,但素不喜汉人文人的矫矫作态,故听邬佑答以诡辩,虽是颂圣,心中却已不喜,当下冷笑道:“天听?天有耳乎?无耳怎可以听?”邬佑答道:“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既能闻声,自然有耳。”皇帝听他以三国故事应对,因先前听了十四阿哥举荐之词,又见他这样年轻,有心考较一番,便也以三国故事难之,便道:“当日盘古开天地,混沌既分,阴阳剖判;轻清者上浮为天,重浊者下沉为地;这轻清之外,重浊之下,又为何物?”
文若心里道:“这话用来难古人,那是难倒了。可我虽然知道,总不能说之外有太空,太空之外有宇宙吧。更不能说重浊里面有地核了。”因此沉吟,皇帝但微笑不语。
也不过片刻时间,邬佑便答道:“草民大胆请皇上赐一枚鸡蛋并一只小碗,方能答皇上天问。”皇帝好奇心大起,立时吩咐道:“李德全,去御膳房取一枚鸡蛋来。”李德全道“蔗。”退出至门外,叫过一个小太监来,命他去取。
不一会儿,鸡蛋取到。皇帝便道:“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剖这阴阳。”旁边鄂岱与十四阿哥心里也都好奇,但也替邬佑捏着把汗。
邬佑手执鸡蛋,笑道:“且让草民做次盘古,为皇上开阴阳,分混沌。”说着把鸡蛋在碗沿上敲破,打入碗中,手捧碗呈上皇帝眼前:“皇上请看:蛋黄为重浊者,蛋清为轻清者;鸡蛋未开之前犹如天地之未开,混沌难分。如今混沌既分,重浊者沉于下,轻清者浮于上。然重浊之下为何物?轻清之上为何物?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则万物生无穷。而又说‘九九归一’。如此可知万物皆循环往复,故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轻清之上有更轻清者,重浊之下也有更重浊者。正如这蛋黄之下为碗底,蛋清之上有空气耳。”
皇帝听毕,与鄂岱、十四阿哥互看一眼,拊掌大笑:“妙!昔日张温秦以此天问难倒东吴上下才子,无人能答。如今看来,朕倒是比孙仲谋略强一些。”
鄂岱道:“皇上圣明,实乃千古未有之圣君。孙仲谋安能及?”
皇帝摆摆手:“什么圣君!朕只要后人不骂朕一句‘昏君’也就罢了。”
十四阿哥笑道:“皇阿玛自然不希罕那孙仲谋,儿臣却只愿做一孙仲谋足已。”
皇帝微笑道:“‘生子当如孙仲谋!’曹阿瞒这句话可真是发自肺腑啊!朕若是孙策,在九泉之下闻此言,也必大慰之!”十四阿哥便知皇帝喜欢,心内自然高兴。皇帝对邬佑道:“果然才思敏捷。朕命你为……嗯,翰林院编修。你先下去吧。”邬佑叩谢辞出。
鄂岱本见邬佑应对如流,皇帝必然喜欢,却只让他做一翰林,不免愕然。皇帝察言观色,道:“朕知道你们心里一定纳闷。”鄂岱见皇帝看破,欠身道:“皇上圣明。臣心里有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皇帝站起身来,鄂岱忙也站起侍立。
“他不过一介布衣,于朕跟前,不卑躬,不曲膝,是为不敬;从容应对却形态狂浪。这些个读书人,表面上对朕称臣叩礼,心里却抱着他们孔夫子那一套,认为咱们满人不过蛮夷,不配他们的圣贤之道!朕深恨之!”皇帝踱了几步,甚是烦恼。“却又无奈啊!同为天子,汉家天子使一分力气,朕却要使两分。玉不琢不成器,这个邬佑还年轻,让他去磨练磨练,煞煞他的傲气!”
鄂岱恍然大悟:“臣愚钝,皇上用人,真神鬼莫测。”皇帝面有倦色,挥挥手道:“朕乏了,你们跪安吧。”
于是鄂岱与十四阿哥告退,出来见邬佑正在外面候着。鄂岱一步抢上前去,携了邬佑,低声道:“我的邬先生呀!平时见你是最知书达礼的一个,怎么如今见了皇上,反忘了礼数呢?方才真是好险哪!”邬佑笑道:“草民是个穷书生,见了天子,方寸大乱,让大人担忧了。”
唯十四阿哥却微笑不语,只意味深长的瞧着邬佑。邬佑也抱以一笑,二人各自心领神会。
三人一同出宫来,鄂岱的轿子先到,于是便先告辞去了。十四阿哥见鄂岱去远,方对邬佑道:“邬先生既然委身胤祯代为引荐,求的不就是富贵功名吗?如何又甘冒触怒皇阿玛之险也要避天子之宠?”邬佑笑道:“十四爷果真是火眼金睛,洞明世事。书生不过想要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天子近臣,不做也罢。岂不闻伴君如伴虎?”十四道:“虽是人情,但我十四爷的人情却不是容易给的。若不是佟大人亲自来说,又兼着一个紧要人的面子,我方破例一次。你邬先生固然是神机妙算,我胤祯却也不是三岁小儿,先生若打着主意拿我当枪使——哼,且免了你这遭儿。”
文若听他说“一个紧要人的面子”,知道是抱琴之故。又听他后面的话,不由冷汗淋淋,口里忙道:“不敢,不敢。”十四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径自去了。
于是文若便先去吏部挂了号,再往翰林院去。从此后不过日间部里应卯,偶尔皇帝跟前应对承欢,闲暇时也常与年羹尧、鄂岱往来。与各位阿哥尽皆避而远之。唯独四阿哥府上,因年羹尧之故,虽不亲自拜访,也常有消息往来。翰林院编修不过闲散官职,日间也无甚事,邬佑也不思进取,乐得在此间逍遥,如此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倒也优哉游哉。
春去秋来,夏至冬归。转眼已是康熙四十七年春天。邬佑在翰林院已经呆了整整两年。两年间无升无降,无奖无罚,做官能做到这份上,满朝里却也找不出几个来。更奇的是皇帝常诏他说话,若说他应对不好吧,也没见有甚处罚,若说得了皇帝喜欢吧,愣是在这翰林院一个萝卜一个坑,两年没挪个窝儿。如此别人既看不透,便不敢轻易招惹。反正他一个不管事的小翰林,也碍不着别人,因此方得太平无事。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不知道是不是也因为受了这压抑气氛的影响。整个京城上空似乎悬着一口翻滚着热浪的油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倒下来。邬佑心里知道,康熙四十七年啊,山雨欲来风满楼,要变天了。
然而这一切跟她这个小翰林没有关系,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人间四月,又到了海棠盛开的季节了。那红颜薄命的西府海棠呵,那如被染在胭脂缸里的绿棠小院。如水的时光来了又去,为何却也洗不掉心上的那一抹嫣红,反而越来越浓了呢?
诗儿的忌日。她的墓地文若不能去。这两年,每逢此日,她都在自己府上的后院里设案拜祭。翰林虽是小官,好歹也吃的皇粮了,她自然也得有座自己的府邸。丫头奴才,也买上一两个,不过掩人耳目,做出副做官的样子来。
然而今日,她却无论如何按捺不下那股子想回去看看的冲动。那宛如翻到了胭脂盒子的绿棠院,此刻还在否?
到了四贝勒府,却不同往日,直接便往园子中走。有个正在扫地的下人正想拦,被旁边人一下拉住了:“由他去吧。平时爷在的时候,这位先生便是乱走乱逛的,当是自己家一样。何况爷不在呢,你管了他,回头还讨不了好去!由得他去,凭他闯了祸,咱们再看热闹!”于是这个便也只作不见,眼见得邬佑便进花园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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