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跟着我?”她问。
“谁跟你?”我笑,“那条路又不是你的,我家住在那里,卅多年了,我还是在那里出生的呢。”
“为什么跟我说话?”她又问。
“大家住一条街上,算是邻居,打个招呼,没有不对,你可以希得出我是个正经人,我有什么企图?”我故意说。其实我是有企图的,而且岂止一点点企图,但是我不提,也不说,她知道,那就可以了,还要怎么样呢?
“那么你为什么想见我的父亲?”
我说;“小姐,那是你提出来的,我可没有要见你的父亲,你说你父亲也喜欢网球,我欢迎见他而已。”
玫瑰玛璃涨红了脸,一声不发,站起来就走。我没有跟在她身后出去,对我来说,她的骄傲,非得这样煞一煞不可,但是我也自觉过份了一点,既然她表示友好了,也该算了,何必bī她太甚呢?
但是我想起她把花退还给我的事,算了,虽然像她那样的女孩子难找,但是要把她抓紧非得yù擒放纵不可,至少现在她脑子里对我有一定的印象了。我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我付了跟,慢慢的走出去,当然她是连影子都没有了
我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对她说那种话,但是事qíng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会不会因此永远不理睬我?我希望不会,我真的希望不会。照她的心理看来,她是不会不睬我的,但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心理,鬼才猜得到。
我叹了口气。
妈妈说:“怎么搞的,秋天也过了,你也不是诗人,gān么唉解叹气的?输了网球不是?”
“不不,赢了,赢得很光彩。”我说。
“照例有庆祝了?”
“有。”
“别喝太多,明天还是要上学的。”妈妈叮咛着。
“嗯。”我应了一声。
妈妈年轻,才四十岁出头,她很明白年轻人的心境,这一点我觉得我是幸运的,不必对着个噜噜苏苏的老太太,对着个噜噜苏苏的中年女人已经够了。
晚上我无神无气的换上了我的西装,穿得端端正正,到学校的礼堂去参加庆祝会。双方的代表都在。什么庆祝会,简直变成个晚会差不多了。
这次我觉得有点厌,明年就毕业了,我想看看有什么好的工作,可以做就先做一年,然后吸收点经验,再升学。我喜欢读书,但不爱钻牛角尖,读得太专门了,我看不比出什么特别的益处。
我心不在焉的在想自己的前途问题,忽然之间,玫瑰在大堂门前出现了。多少男孩子向她投过去倾慕的一眼,而我,我简直看呆了……
大堂里有暖气,她脱了外套,由她的男朋友约翰拿着,她脸上的神气,真叫人难忘,完全目中无人自顾自的踏进来,一条曳地的长裙是血红的,贴在她美丽的身裁上,V字的领口低得不能再低,当她转过背来的时候,我只看到她脖子后一个结,腰间有一个结,雪白的背露在外边,线条之美,也不必提了。
她的头发高高束起,髻上cha着一支钗,她的年纪顿时大了好几岁似的。
一个男同学走过来问:“谁?”
“她的名字叫玫瑰玛璃。”
“美。”
“是的。”我说。
看整个大堂里女孩子妒忌的脸色,就知道她美了。
“你熟识她吗?”男同学问。
我摇摇头。
“我去试试看。”男同学蠢蠢yù动。
“当然别撞了一鼻子的灰回来。”我说。
我想玫瑰知道我今夜是必然要来的,我倒没有想到她会来,而且把她的男朋友也带了来。做她的男朋友也真可怜,完全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模样,将来我不要做她的男朋友,她得做我的女朋友。
他们开始跳舞了,我老实不客气的走过去拍拍约翰的肩膀,我说:“对不起,攻瑰欠我一只舞。”
约翰倒很大方,他让开了,恐怕他也知道,玫瑰不可能是属于他的,不可能。
玫瑰把手jiāo给我,我们跳着舞,但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心软了。
“小姐,如果我得罪了你,对不起。如果我没有得罪你,说几句话好不好?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来看我的。”
“你是我一辈子里见过最讨厌的人!”
“你这么年轻,将来少不免见到比我更讨厌的人。”
“哼!”
“别生气,”我柔声说:“星期六你是一定有空的,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给我一个约会,也许你对我的印象就改变了,会不会?”
“星期六我约了约翰。”
“你还没约他呢,今天才星期二。约了也可以推掉他,你瞒不过我,你对他已经生厌了,他不知道而已。”
她扬起一道眉毛。“如果我这么快对一个另人发生厌倦,你不怕?”她挑战似的。
“怕什么?”我反问:“我比他有趣味得多哪。”
她笑了。“你倒是很自负。”
“是的,自负,而且我打算追求你,不管你的态度怎么样。”我说:“你看着好了,我不会放弃的。”
她仰起了头,有点诧异,然后她说:“我不是容易追求的。“
“我知道。”我说。
玫瑰又笑了,牙齿还是雪白。我的手轻轻搭在她的luǒ背上,几乎有点昏晕。她不是一个十全的美女,我说过,但是她有一股特殊的风姿,令我倾倒,我奇怪她怎么还会在念书,她早就该被什么制片家罗致了去做明星,或是做了模特儿,恐怕她的父母不肯吧?
我问:“你的功课好不好?”
她这一次回答得很正经,“以前在家,功课绝对是A,到了这一边,教学方式不同,一时习惯不来,就从A降到B了,真受不了,想起来就不舒服。”
“怎么会呢?你这么聪明。”我者着她。
“我聪明?”她笑,“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我聪明,其实我一点也不聪明,尤其是功课,尤其是算术。”
“我可以教你。”
“没有用,约翰也教我,三年下来,我还是学不会用计算尺。”她耸耸肩,“也许我根本毕不了业,每个人都会笑我,我很担心。”
真没想到这样的女孩子居然会担心功课,我对她的印象,不禁又好了几分。而她一说到这个问题,是皱着眉头的,是真的不开心。
“别愁,总有解决的办法——你父母有没有同来?”
“没有!住在姑妈家里,烦都给她烦死了,要是父母在,就好了,我到了这边,足足瘦了八磅。”
“不是很好吗?”我笑,“现在身裁看上去刚刚好。”
“你少开玩笑。”她白了我一眼,大眼睛眨了眨。
“对不起,你来了多久?”我道歉。
“四个月。”
“难怪不习惯,慢慢就好了。”我安慰她。
“每个人都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她气鼓鼓的说:“我就是不习惯,我想回家。”
“回家?别傻了,你没听人说过呀?香港是天堂,你认得多一点朋友,好好的安顿下来,一切都妥当了,忘了问你,从哪儿来?”
“夏威夷,这里就快把我冷死了。”
我诧异的说:“但是你的皮肤一点也不黑呢。”我看着她。
“四个月了,什么棕色都褪得一gān二净,当然不黑!”她更气了,“你看我的脸色,象什么?”
“很好看。”
她无可奈何的笑了。“我想同家。”
“学业未成,不可以回家。”我说。
“父母叫我来多学中文。”她说:“可是来到这里,发觉什么都得学,我就快没命了。”
她很颓丧。
奇怪,这么骄傲的女孩子,也有jīng神不振的时候,真没想到,而且这种jīng神又有特别好看的地方,浓眉蹙蹙,嘴唇翘翘,低着眼睛,睫毛闪动,即使是舞会,她还是不化妆。不用说,我看出她夏威夷的味道来了,那种自然原始,那种野,那种敞出来的热力,都是属于那个岛的,只是她的肤色白,我看不出来而已。
到今天才知道。
我与她坐下来,我拿了一杯果汁给她。
“你可没说你父亲在外国。”我说:“我怎么见他?”
“他会来的。”
“只有你一个女儿?”
“还有妹妹。”她说。
“妹妹好看还是你好看?”我问。
“我并不好看。”即使她这么说,她的神态还是骄傲的。
“约翰是你在这里认得的同学?”我问。
“不,他跟我过来得,”她顽皮地笑,“每个人都说他傻,我觉得很好玩。”
她跟我渐渐的熟了,我看得出来,话也比较多,至少她看重我,因为我显了一点颜色给她看。那个可怜的约翰,几千里路跟了来,就这样在舞会里被扔在一角。
我说:“你跟约翰去跳舞吧。”
“为什么?”她凝视我
“他对你很好,你不该觉得他‘好玩’,不要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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